第96章 绯晚之变

“几十年前埃特纳的北部区域因为拓荒过度导致反扑,野兽肆虐,又因为临近天丛山脉,野兽中有时甚至还会出现具备一定智力的魔兽领袖,这让清理野兽也变成一件相当危险的差事。后来是那位出自红叶家族的巴勒莫·沃克拉起一支队伍开始向北开荒,越过斯特莱姆东北方向的祭坛河,一路搭建据点、击退野兽,在内陆最深处建起了一座聚落。”

索利斯递给埃林一杯水,继续说道:“那一带并不是无人居住,一直有一些零散村镇的居民不愿离开故土,留在北部艰难生存。等到巴勒莫·沃克修建聚落的消息传出去后周围很快有不少北埃特纳人迁到了那里居住。几年之内,他的聚落就发展成了规模不小的城市,也就是如今绯红公爵阿加尔·齐奥特里尼的那座‘深红城’——红叶公爵时代则被叫做‘绯晚城’。”

“我去过那里一次。那座城市因为临近天丛山脉,朝阳被崇山峻岭阻挡,阳光要到接近正午的时候才逐渐明亮,但黄昏却十分漫长。大部分人对深红城的印象都是瑰丽绯红的落日,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

“我比较喜欢最开始的名字。”埃林耸了耸肩。

“如果你成为埃特纳国王就有权力修改城市名称。”索利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算了。”埃林摇头,又说:“你还没提到灭族的事呢。”

索利斯点了点头:“巴勒莫·沃克在北境声名鼎盛,他对埃特纳的贡献也不容忽视,因而法里欧赐予了他公爵爵位。但我想法里欧心里应当多有芥蒂,他作为国王做不到的事被一个原本不过子爵的小贵族家族的骑士完成,这多少凸显了他的无能。”

“无能又常常妒忌他人的人最喜欢做也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背后捅刀子。”索利斯目光平淡地望着埃林说道,“巴勒莫的所作所为显然已经触动了法里欧的神经。正好那时位于西北部齐奥特里尼家族的人因为领地问题和巴勒莫有了摩擦,巴勒莫所划的领地一直以来是齐奥特里尼家族所宣告拥有的地界——虽然他们实际上并没有去管理,解决野兽问题的也不是他们。”

“这期间的细节是如何发展的我就不清楚了,总之最后的结果是巴勒莫·沃克成为了那些地界的新主人。或许这也是在法里欧的授意下实现的,但齐奥特里尼家族的人并不知晓。两个家族因此结怨,法里欧又一直有意打压红叶家族,事情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齐奥特里尼家族在弗格斯的暗中支持下开始逐步限制、针对红叶家族。”

“但后来似乎是因为事情败露,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红叶家族的态度忽然变得十分激愤,甚至在领地边缘修建了几座碉楼和瞭望塔,将齐奥特里尼的人拦在外面。”

“大概就是这件事彻底激怒了法里欧·弗格斯。他很快向巴勒莫·沃克发去旨意,称有人检举红叶家族叛国,要他亲自到斯特莱姆城堡觐见详谈。”

说到这里,索利斯轻微叹了口气:“谁知道那位红叶公爵居然在回信中拒绝了。又或许他没有拒绝,是有人从中伪造了信件……法里欧恐怕已经不在意真假了,反正这本来就是他想要的。”

“于是就有了后来东境军、斯特莱姆卫队和齐奥特里尼家族联合进攻绯晚城、灭亡红叶家族的事。理由自然是叛国。”

“但是巴勒莫·沃克不是超位么?”埃林不解,“你说那时埃特纳只有他一个超位,只要他想带人走,红叶家族怎么也不至于灭族吧。”

“他在那之前就死了。似乎是毒杀。”索利斯皱了皱眉,“巴勒莫·沃克这个埃特纳唯一的超位后来被发现在联合进攻前就已经死了,这件事到现在也还是个谜。毕竟都已经抵达超位,危机感知应该已经非常强大才对,怎么会被暗杀。但后来红叶家族覆灭,这件事究竟怎么回事也就无从得知了。超位骑士死得如此无足轻重,的确令人唏嘘。”

“绯晚城本来就是新建立的城市,大部分力量都被投入了建设,还来不及组织正式防备力量,巴勒莫·沃克又已经死亡,面对三方势力没有其他结果。城市很快被攻破。”

“那之后红叶家族的人几乎被全部杀光,没有留下囚犯或者俘虏。他们的家族宅邸也被放火焚成了灰烬,绯晚城改名作深红城,旗帜全部换成齐奥特里尼家族的式样。这次灭族战争后来被称作绯晚之变,从此以后埃特纳便不再有红叶家族。”

“……”埃林低下头,沉默了一小会。

家族覆灭,过往的荣耀被在国王个人的喜恶中被付之一炬,辛苦建立的城市被仇人夺走,最终在普通人的记忆中只留下因为叛国而被消灭的印象。只有一小部分人从那场灾难中逃离,但却最终又因为有人耐不住苦难、禁不住诱惑而分崩离析,只有雷恩独自活到了最后,跋涉千里从斯提罗到费伦诺,想方设法地生存下去。

他没有享受过家族昌盛时的富饶,从出生起就在逃往的路途中,仿佛是一缕来自过往那个红叶家族的幽灵,一直在艾尔芙拉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游荡到现在,做着一个重现往日时光的梦。然而他却也没经历过最惨烈的灭族之日,不论是仇恨还是荣光都只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

到今天,埃林才觉得自己似乎真正窥见了雷恩心中的片缕。他没有过去,没有家人,从生命的开始就是漂泊不定的一片浮尘。正因如此,他才将复兴红叶家族这样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当作自己的使命,以此来证明他不是毫无意义、毫无目的,也毫无方向地活着。因为除此之外,他好像也没别的事可做了。

“总之,红叶家族的事我就只知道这么多。那时候我还没有加入军队,这些也是我在坐上东境军团长的位置后才从记录里看到的。”索利斯随手往炉中丢了一根柴火。这间地下室原本应该是仆人的住所,但索利斯不常来斯特莱姆,住宅也不过是象征地位的摆设,没有安排下人在这里,因而这里平时无人居住。

“我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也该松口告诉我你所谓的失忆是怎么回事,现在又为什么出现在斯特莱姆?”索利斯拍了拍手,掸去从木柴上沾到的灰尘,再次望着埃林。

“这说来话长了。而且……”埃林神情纠结了一下:“我真的不认识你。”

“……”

索利斯喉咙一梗,半晌才长出一口气:“算了。”

“我感觉得出来你确实对我很好。”埃林有些尴尬,“但是我曾经听过一句话,如果你希望一个人一直是好人,就不要给他做恶的机会。实在对不起,我现在没办法冒这个险去和你说清楚事情是怎么回事……至少现在不能。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索利斯盯着埃林看了好一会,才摇头:“如果不是你那块胎记,我绝不会认为你是埃林?弗格斯。你相比与我记忆里那个埃林变化太多,以往这种话是不可能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埃林忐忑问道。

“当然是留在我这里,然后等我在斯特莱姆的事情结束后,把你带去东境军团。那之后你再详细和我说明过去的一年你都在什么地方。或者……实在不说就算了吧。”索利斯又叹了口气。

“我现在不能走么?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走?去哪里?你不会还想去帕夏丽特伯爵府吧。连我都得小心和她打交道,你怎么敢大半夜往那闯?”索利斯眉头挑起,夸张的疑惑神情将他阴沉的气质都冲淡了不少。

埃林挠了挠头,忽然想起他现在也确实没什么可做的。被索利斯带到这里后他还没检查过愿望之刻的情况,雷恩那边也不让他掺合,现在要说该去哪,他还真不知道。

不过既然索利斯提到那位女伯爵,埃林随即问道:“昨天你和帕夏丽特一起来过温室,我还以为你和她是一伙的。她到底想干嘛?”

索利斯一摆手:“我不是很清楚。她在塔列夫叛乱中找到了机会登上了财政大臣的位置,仅一年就能发展自己的势力到如今的程度,的确是个很有手段的人物,但也就只局域于埃特纳了。帕夏丽特在两天前用商量军备支出为理由邀我见了一面,也是在那时提议我在你们谒见时出席,但她做事总是虚虚实实,看不清到底有何目的。不过我想她大约只是想利用南巡之事为自己谋求利益吧。”

埃林撇了撇嘴,她也觉得帕夏丽特不是那种会为埃特纳的利益而殚精竭虑的人,做这些事到头多半是为了自己。她当然不会知道自己在算计的究竟是什么人物,背后又牵扯到多少秘密,但在她看来这是个机会,于是就开始按一贯的手段去利用和设计。

“想想也是。”埃林叹了口气。

索利斯又侧目望向埃林:“你所说的重要的事是什么?”

“没什么。我能一个人静静么,我不会出去别的地方。但不管怎么说,之前你从后面捂我嘴实在把我吓得不轻,我想稍微缓缓。”

索利斯盯着埃林看了一会,点了点头:“随你吧。”

他从炉火前起身,端起属于他的那杯水快步走出了地下室。空荡积着些许灰尘的房间中只留下埃林,还有跳动的炉火。

等到确定索利斯已经离开,埃林才从怀里取出了“愿望之刻”。黄铜怀表依然一如既往地古朴寂静,只有指针在缓慢地旋转着。

“我想帮到雷恩。”埃林默默想着。

他想帮到雷恩,真的很想。他不想每一次都置身事外,躲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心怀不安地等着雷恩回来,他不希望自己永远是那个被保护的对象,不希望雷恩的这一切付出都无法得到回报。

这是个模糊的愿望,也是个不切实际的愿望。按理指针应该只会乱转,或是指向天空。但只有这一次,指针没有停止,也没有胡乱转动,而是忽然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开始反方向倒转。黄铜指针仿佛模糊了一下,随后忽然分裂成了长短不一的两支。

然后是再次模糊,从两支变成三支。长短各异,宽度不同,其中一支甚至是以一种怪异的弧度弯折着的。

然后是四支。

这四支指针循着各自的速度和方向缓缓走动,甚至并非完全均匀,而是有些加速,有些减速。

很快,不知什么时候指针变成了五支。

埃林移不开视线,惊诧地望着手中的愿望之刻出现这样难以想象的变化,指针那复杂的机械活动让他眼花缭乱。然而就在这时,进一步的变化发生了。

表盘上繁复晦涩的纹路也开始浮动、扭曲,似乎每一个符号都在不断分裂出不同的符号。不断增加的符号与花纹彼此之间却没有重合或是冲突,而是以一种极尽复杂却又优雅的方式循环、流动。

埃林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仿佛正在缓缓升高,但却不是现实意义上的升高,而是像有某一处无穷远也无穷深邃的“上方”向他展露了存在。埃林连忙抬头查看情况,却忽然愣住了。

他看到了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这张面孔尚算英俊,有着弗格斯家族的灰色眼睛,即便埃林自己现在应该还处于伪装术下、眼睛应当是绿色;鼻梁笔直、嘴唇较薄,身材似乎比此时的埃林要瘦一些,但一看就是同一个人。唯一不同的,也是标志性的,是这个“埃林”背后披着全白的长发,从头颈一直披挂到脚边,堆叠在一旁。他神色间带着一种久远的沧桑,面孔依然年轻,但目光却仿佛是从亘古之前照来。

埃林投去视线后,白发埃林才忽然开口:“你的愿望是什么?”

埃林愣了愣,下意识地重复:“我想帮到雷恩。”

“无论如何也想帮到吗?”

“无论如何也想帮到。”埃林愣了一会,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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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日志
连载中灰白长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