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林正从外探的精神力中感受着那高悬在月下的三道人影。
失望,不解,愤怒,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这些复杂的人类情感、完全成为了一块怀表中的机械幽灵。但在看到那万年未见的熟悉影子时,这些情绪便如同棺中的死尸,再度复活,撬开腐朽的木壁爬回人间。
经历过光人时代后埃林的记忆一向像机械一样清楚。如今,过往的碎片随着纠结纷杂的情绪一同从遥远深邃的时光中浮现,埃林依然觉得看不清自己曾经的老师。
“是雷恩·沃克骑士将我救出来的。”“啊,对,很不错的年轻人。”
“雷恩·沃克骑士有什么打算?”“雷恩身上有‘愿望之刻’,他肯定会定期检查指向自己的意图,几乎不可能被人阴谋针对。”
“我有感觉,佩莱尔老师在发现我到最后还是一心想要跟着你的时候,情绪有些不对,我也说不清是不是失望。”
埃林想起曾经在得知佩莱尔是自己的老师时,雷恩显得格外惊讶。他没怎么见过佩莱尔,至少是不熟——然而佩莱尔却从一开始就似乎对雷恩相当了解。那时雷恩还未公开自己超位骑士的实力,身为顶尖的五位法师之一、秘塔的领袖,佩莱尔没理由会去关注一个远在埃特纳的高位骑士才对。
埃林不愿意相信,但理性与逻辑已经做出了推测——佩莱尔以及另外两人是为了下方那个被怒火点燃、正在城主府大门前像是清扫门口脏污般杀戮的超位骑士而来的。
那是巴勒莫·沃克,赫赫有名的红叶公爵、埃特纳有史以来最强大的超位骑士。
埃林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阶梯之国”斯提罗的首都卡塔林。那也是蓓佳尔·奥琳薇尔与萨克费斯·沃克结识并诞生爱情的地方。
万年以来埃林的灵魂始终寄居在愿望之刻中。蓓佳尔从一名盗墓贼手中买走了这枚怀表、长期将其携带在身上,成为了怀表的最后一任主人,因而蓓佳尔所在也即是埃林的视野所在。
秋天,一支埃特纳的使节团翻越永恒山脉南麓抵达了圣仙花盛开的卡塔林,来意是向商人大批量购买能够杀死植物的炼金药剂,大约是为了拓荒使用的——期间也出于礼节拜访了卡塔林皇室。
那带头的是一名总是带着粗犷笑意、大大咧咧的中年骑士,名叫巴勒莫·沃克,整天披着脏兮兮的毛皮斗篷、腰间别着小瓶烈酒,举手投足毫无礼仪可言——他原本并不受关注,直到后来有人偶然发现他竟是埃特纳的受封公爵。他被那年的斯提罗贵族贬称为“野爵”,被归为乡野愚人、暴发户一类,卡塔林的贵族总会唏嘘在埃特纳连这种人也能当公爵。至于他拉起队伍开拓出斯提罗北部的蛮荒地的传闻则被选择性无视了。
不过“野爵”自己对这些言论好像是毫不在意,采购到需要的炼金药后便带队离开了。一起离开的还有当时卡塔林皇室的小女儿蓓佳尔·奥琳薇尔,她和队伍中英武冷峻的年轻骑士在街道偶遇后坠入爱河,偷偷私奔——皇室直到一周后才发现。
愿望之刻就这样被蓓佳尔带到了埃特纳,埃林也目睹了他和萨克费斯·沃克那简短激烈、像是盛放花束般的爱情,看着她在收到斯提罗的信后写下脱离家族的申明、毫不在意地塞进信封交还信使。
至那时,埃林已经清楚她在历史当中的身份——雷恩的生母。然而正因如此,当绯晚城在欣欣向荣的表象下不断被腐蚀,当一名又一名密探从下城区的河□□换情报,当伪装成商人的斯提罗间谍驾着马车悠然远离,他始终保持沉默。
如果枯萎是鲜花的命运,自己就不该去干涉。因为他只是一块能指示愿望的怀表。他不知道自己的一点动作会让历史产生怎样的涟漪,这个看似脆弱的闭环又是否会被打破。于是红叶家族的统治就在埃林的眼中一点点分崩离析,像是被白蚁啃噬的巨树,在它倒下前没有人知道里头的千疮百孔。
绯晚之变前一月,“红叶公爵”巴勒莫·沃克,雷恩的祖父在城主府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这还是埃林从公爵夫人与亲近侍女的低语中听到的——在许久之前,他还是一个籍籍无名、刚加入埃特纳北方军的小骑士时,曾有过一段短暂但深刻的爱情,就像每个男人的初恋,随着两人命运的交错无疾而终。
这客人是个斯特莱姆北部小镇上的药剂师,如今已经装点上皱纹与雀斑,但面颊上的微红大概与巴勒莫·沃克记忆中一模一样,否则他交错在背后的手指也不会在复杂的情感与紧张的作用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
说实话,已经过去的爱情而已,公爵夫人其实是不会太在意家族中多出这么个前来投靠的落魄人的。但她还是在见到药剂师与巴勒莫·沃克见面的瞬间便决定要所有侍从都离开,连同她自己。
因为这是个男人。
巴勒莫·沃克竟然爱过一个男人。他从来没有和自己说过这段遥远感情的详细面貌,只是说认识过一个喜欢穿着灰绿色围裙、棕色头发,笑起来很温暖的药剂师。大概是女性的直觉让公爵夫人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自称红叶公爵朋友的人就是那个令自己丈夫念挂多年的久远爱人。
公爵书房的门关上后,里面就只剩下巴勒莫·沃克和那个药剂师两人了。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一切按理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晓……但事实并非如此。
书房的地面铺着大理石,光滑干净得如同镜面,将一切都倒映其中。阳光温暖的午后,本该冷清寂寞的书房也在橘黄色的光芒下氤氲起一层不真实的雾。巴勒莫看着眼前虽然已经些微老去,但依然披着缝补过的灰色长袍、举手投足与昔日一模一样的男人,心脏忽然跳快了一拍,转过身去。
“我听说,红叶公爵拒绝了国王的召见。这件事在斯特莱姆城堡闹得沸沸扬扬,连我们那样偏远的小镇都知道了。”
沃克公爵嗤了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的庸人。”
他背着手,食指与拇指不停摩擦着,用与自己身份不符的轻微声音吞吞吐吐地说道:“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药剂师望着躲藏在黑色大衣与厚重毛领下的男人,许久沉默,才说道:“我正在前往斯提罗的路上。埃特纳和埃雷萨尔的交往越来越密切,宫廷法师的意思似乎是要我们这些乡土之间不懂得魔法、仅仅依靠缺乏严谨验证的药剂来治病的人停止自己的工作,要么去埃雷萨尔接受魔法测试与教育,要么换个工作。”
巴勒莫晃了晃脑袋:“能成为魔法师的话,倒也挺好。”
“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个才能。”药剂师低下头,“也不想放弃一直传承的工作。斯提罗并不驱逐药剂师,我大概不会回埃特纳了。要从永恒山脉去斯提罗,似乎正好会路过这里。我原本不想来的,毕竟你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但是,总觉得……”
巴勒莫转过身,热烈的阳光正好照在他背后,让这位传奇骑士的正面全部笼罩在了昏暗的阴影中,只见得到深黑魁梧的轮廓,看不清面目。
他走进一些,忽然张口:“你身上的是什么味道?”
“我?”药剂师在自己的领口闻了闻,“西北靠近山脉,昆虫变得很多,我前两天往衣服上撒了不少驱虫的药粉,估计是埃特纳薄荷、红浆草的味道让你觉得不好闻吧……”
“不是你那些药粉,我还没忘。”
巴勒莫又靠拢了一些,几乎俯到了药剂师的耳侧,随后抽了抽鼻子:“不是药剂……”
药剂师脚下,大理石板之中的镜像世界深处,一道影子从药剂师背后浮现、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公爵刺出了手中的匕首。巴勒莫·沃克觉得耳畔一痛,伸手去抹时却见不到任何血液。他的额角到此时才开始猛地刺痛起来,本能的危机预兆终于让他看清脚下的倒影中那一道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人影。
“感谢你,阿尔蒙。我一直觉得你们这些不入流的药剂师还是有点作用的,现在不就是了么。另一方面,连一个用肌肉思考的骑士都能闻到的合成费洛蒙气味你却发觉不了,也证明了药物学的局限性。”
“什……什么……?”“滚出来!”
药剂师阿尔蒙·密瑟和巴勒莫·沃克几乎是同时出声,一个带着惊讶与害怕,另一个则是纯粹的愤怒——不仅是对面前的人,也是对背后的人。
两个世界开始颠倒了。镜子中的世界旋转着立于大地之上,而巴勒莫连同面前的阿尔蒙,全部沉入了倒影。阿尔蒙背后的人步伐缓缓地走到一旁、把玩着沾染上新鲜血液的仪式匕首,嘴角倒挂着一抹玩味的笑。
他披着如繁星编织的黑色三角斗篷,银色长发编成数条宽松的鞭子束在一起。
“我叫乔·阿林努斯。抱歉了,尊敬的红叶公爵阁下,您可能得在这面漂亮的镜子中停留一段时间。具体要多久,就取决于您的智慧了。”
现实世界中的巴勒莫·沃克目光空洞,如同一具人偶。然而当阿林努斯将无柄仪式匕首完全推进他的背心时,他像是获得了生命一般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