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幸存者

桑德转醒时已经是晚上。昏暗的月光将简陋的窗户形状描绘在木制的墙壁上,勾勒出一个方形的光影。桑德挣扎着坐起身,转头望着自己的身体在那道方形月光中留下的轮廓,和过往十几年没什么两样。

沉闷的摩擦声从一旁响起,桑德立即转头看去。贝内波特推开了门,大概是因为见到自己转醒而带着惊喜神色,快步走了进来:“你醒了?”

桑德点头,疲倦地用手抹了抹自己的脸。

“你感觉如何?”

“呵呵。”桑德面色发白地冷笑了一声,“我很好。没想到我还能正常地活着。”

特拉尔将他的身体一点点扭曲毁坏时他始终都醒着,高位骑士对身体的感知能力让他对自己身体上发生的那些变化一清二楚。桑德认为自己的忍耐力应当不算差,但显然在特拉尔的手段面前忍耐力的高低已经无关紧要。从特拉尔对他实行躯体改造到被雷恩和贝内波特救回、贝内波特施加昏迷法术的这短暂十几小时间,他唯一渴望、唯一能思考的就是死。

人类的□□和精神究竟有多么脆弱,恐怕不会有几个人比他的体会更深。在那超出语言所能描述的折磨之中无论尊严还是情感,仇恨还是执着,全都如同火中绒毛般灰飞烟灭。

直到此刻,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恢复正常,那段记忆也像一个难以触碰的噩梦般远去,桑德才有多余的精力来感到恐惧、庆幸,仇恨、无力与其他感情也才重新涌现。不过他自己清楚,那段经历恐怕会像一道疤痕一样永远烙印在他的精神当中。

“是埃林救了你。”贝内波特的话打断了桑德的沉思。

“那小子不是已经半死不活了么?”桑德略微睁了睁眼,但很快习惯性地压抑住自己的惊讶后问道。

“他的确是那样。我也不好解释,等他和雷恩回来后你就知道了。”贝内波特摇了摇头,“不过现在你最好还是安静修养。”

桑德转过视线盯着贝内波特看了一小会,后者则有些不适应地移开了目光。

在这短暂的片刻,房间陷于一种莫名的沉默。

“你醒了就好,我不多打扰了。”贝内波特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等一下。”桑德突然声音粗沉地打断了贝内波特,“你就是为了确认我的情况才一直等在外面么?”

“你怎么知道?”贝内波特疑惑地看向桑德,他的确是刻意等在房间外,听见响动才进来的。

“我刚醒你就打开了门,难道不是很明显的事么。”桑德动作缓慢地摇摇头,依然有些虚弱,但语气依然冷硬:“你为什么救我?”

“是雷恩的计划。毕竟你此前……”

“他不会,我知道他的性格。”桑德打断了贝内波特,深黑色的目光紧紧注视着面前的高**师:“他很理性,否则也不会找到我这么一个人谈合作。因为他很清楚即便是曾经的仇人,在利益一致的情况下也是能够成为助力的。正应如此,即便是朋友,在该抛弃的时候,他也一定会抛弃。”

“我对雷恩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在原本的计划中,我们应当秘密取走背叛之锋,而这件事会成为他的把柄。倘若他撕毁合作协议,我就会将这个消息透露给教会,而教会是绝不可能容忍那柄剑存世的。夺走剑的雷恩也会成为费伦诺的敌人,他复兴家族的计划也自然无望——咳咳咳,毕竟对于他的目标而言个人的实力只能决定一小部分。”

桑德咳嗽了几声,大约是因为说了太多话。贝内波特见状,眼底又流露出一丝担忧:“你还是别说了。”

桑德挥了挥手,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却又隐晦的情绪,但还是继续说道:

“不过现在,夺走剑的变成了‘开拓者’,事情也升级成了教会与法师的争端,雷恩本人反而从中剥离开来了。我没有要挟他的把柄,雷恩自然也不再有理由帮助我去杀特拉尔。肯定是你找到他寻求协作的。”

“……”贝内波特挪开视线,但脚步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迈出。他明白桑德已经知道真相,或者至少多少猜到了。

“你为什么要救我?你认识我,是不是?”桑德盯着贝内波特,目光如同锁链般牢牢束在贝内波特身上。

“抱歉。我对你有愧。”半晌,贝内波特低下头,“我并不认识你。十数年前在永恒山脉雷恩和你交手后也没有告诉过我关于你的事,只是给我看了那枚碎片,在斯特莱姆见面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外貌。”

沉默半晌,贝内波特接着说道:

“但我知道你经历过的那件事……你有这样的生活是拜我所赐。雪松谷实验的方案是我向特拉尔提出的,那个实验的目的是尝试通过外部炼金物质改造普通人的身体素质,乃至天赋。我不知道事情最后会变成那样。”

闻言,桑德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将这口气息在肺腑中压抑了良久,直到几乎窒息,才颤抖着吐出。

“为什么是我们的村子?你们为什么不拿那些死囚犯做实验?”

“需要各个年龄的样本。”贝内波特的神情掩盖在阴影中,“实际上这种实验是违反秘塔守则,也违反埃雷萨尔律法的。但倘若实验成功,获得的收益将难以想象。任何人都将能拥有骑士或法术天赋,埃雷萨尔在一代之内就会远远强过费伦诺。我在将实验方案交给特拉尔时并不知道他会拿一个对此一无所知的北方村庄直接实验……”

“凭什么?”

桑德如同野兽般毫无预兆地突然吼了一声,嘴角随即落下几滴血渍。贝内波特被吓得退了一步。

“凭什么,凭什么是我们承担风险?雪松谷地死了几百个人,埃雷萨尔皇室和秘塔一点反应也没有。我那时候刚过十岁,逃到黑雪郡时已经两天没有合过眼,脚趾冻断了三根。我奄奄一息地找到城市守卫报告这件事求他们去救人,最开始还被好好对待,结果第二天就被丢进了牢房。”

“那些幕后的贵族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根本是想灭我的口。如果不是我自己爬进下水道逃了,隔天就会死在绞刑架上。”

贝内波特的喉咙耸动了一下。他无话可说,这样的事他跟随特拉尔学习法术的十数年间见到的不多,但也绝不算少。雪松谷地的实验事故消散得如此毫无波澜,背后恐怕还有“无光者”的影子。贝内波特不清楚戴克诺斯是怎样考虑,但他很清楚在特拉尔眼中法师与无天赋的凡人是两个物种。

“对不起。在那件事后我就已经不再跟随特拉尔,独自去往南大陆了。我知道已经犯下的过错没有弥补余地,也没有理由让你原谅,我能说的只有抱歉。”贝内波特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有多恨我们这些人,但我还是希望你别去找他报仇了。特拉尔抵达超位已经数百年,他有太多准备,你没有机会的。”

“不可能的。”桑德紧咬的臼齿间挤出几道令人不适的声响,“我必须要复仇,除此以外我活着毫无意义。呵呵,真是可笑,我还以为你对我表现善意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结果只是用来缓解负罪感而已。”

贝内波特呼吸一滞,转头望着桑德,神色间交织着无数情绪,但都最后淹没在一片低沉的阴影中。他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

木屋外,雷恩正斜倚在廊柱一侧,神色寡淡地看着佩莱尔在地面用魔晶石粉末绘画着一环套一环的复杂魔法阵,埃林目光空洞地静静站在魔法阵中心。雷恩对法术上的事有所了解,但佩莱尔这种级别的法师绘画的魔法阵很显然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他看得有些无聊。

当贝内波特从木屋内走出,雷恩很是自然地投去了视线。

以他的听力,方才在桑德和贝内波特之间的交谈即便隔着几层木墙壁也还是能大致分辨。

“桑德醒了?”

“嗯。”贝内波特神情低落地点了点头。

“我听见了一些。”雷恩垂下视线,“所以这就是你之前愿意让他躲藏在你斯特莱姆的居所里,昨天又那么急着想要救他的原因。”

“……你觉得我在做蠢事么?”

“就算你做再多事也无法弥补过去发生的惨剧。不过说到底,实验出现问题归根究底是特拉尔的问题而不是你的。”

“提出实验的是我。”

“按你的逻辑,战争的罪魁祸首该是为士兵打造武器的铁匠了。”雷恩耸了耸肩,“你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救了他一命,他应该感激你才对。至于他所谓的复仇,你没有必要太多在乎。埃雷萨尔皇室和秘塔高层都不是无辜的,难道他要把他们都杀干净?弱小的人是没有资格谈什么复仇的。”

话说到这,雷恩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佩莱尔:“‘开拓者’阁下身为秘塔领袖,对雪松谷地事故应该也不是一无所知吧?”

佩莱尔直起腰瞥了雷恩一眼,却没否认。他摩挲了两下手中的魔晶石粉笔,又重新弯下身子刻画起魔法阵,平淡地说道:“很多事情连我也没办法阻止。利益有多大,推力就有多大,向来是这样的。妥协是处世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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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灰白长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