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建大寿七日前,李商信中言明,要与胡缨见上一面。
胡缨停笔,咬着笔头的线圈思索,自己作为深闺女儿困在谢家高墙之中,李商这么一位新晋二甲进士处于京城风头之上,两人既是同乡,又是青春男女,堂而皇之的会面既会惊扰众多,又会让原本名不经传的胡缨陷入权势周旋之中。
“你怎么还担心这个?”右陶抱紧怀里的长剑,不屑说道:“他们有意把你送去给季家当儿媳妇,不就是权势周旋吗?”
季家?胡缨倒是打听过一些消息,这三月来,这季忠不仅常常携了补品去探望楚桐,还和楚家小公子楚南年越发处得亲密无间,每两三日就能瞧见这两个小公子哥去陵阳楼喝酒听曲。
右陶哼了一声,继续不屑:“你也怪机灵,季小公子上次找老夫人借药后,你还替人家一家子抄了几个月的佛经。”
胡缨慢悠悠说着:“这是外祖母和三舅的意思,我照做罢了。”
几日后就是楚建六十大寿,届时定人多事杂,是个见李商的好机会。只不过,胡缨咬了咬笔头,怎么进楚家也是个问题。
右陶好奇心作祟,凑过去偷偷瞟了一眼,只见回信写下:听闻楚建生辰将近,为行方便,楚家寿宴相见。
胡缨的书房位置偏僻,此时又是深夜,屋内只有胡缨和右陶,安静到有些骇人,烛火颤动,两人的影子也微微晃动着。
看了胡缨回信,右陶似是不太开心:“你还想着和他见面,有什么话直接让我传得了,整这么麻烦。”
胡缨的眸色在昏黄烛光中隐隐发亮,她搁笔,如释重负道:“我真的好久没见到他了。”
楚建六十大寿,药商家的宅邸好不热闹,醇厚酒香漫过水塘,右陶仰在雨亭檐角上,打了个喷嚏。
初春的夜仍旧冰冷,胡缨斜倚上雨亭内的石栏,她轻轻呵气,唇边白雾转瞬即逝,胡缨眨眨眼,看着面前走来的男子,仍有着记忆里重叠的清俊面容。
李商终于来了,青衣飘飘,披了长袍,明明长了胡缨十岁,却仍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今日师徒相见。”李商语气慈祥,摸了摸胡缨的头“应该让右陶也过来的。”
“我在上面。”右陶的声音从两人头顶传来。“望风。”
李商自临安赴京城金陵,不仅科考在榜,更在殿试得了二甲进士。于是,清贫的白面书生陡然成为京城各家的关注对象,近日登门楚家求见的人未曾断过,皆意欲拉拢李商。
李商身陷各派之间,胡缨寄身谢家,多重囹圄,两人都有些脱不开身。
“能见上一面实属不易,只能怪李先生如今好大的排面。”胡缨顺着栏边的长椅坐下,嘴里松了口气,“可想好跟着哪位大人了吗?”
小姑娘语气有些阴阳怪气,右陶听着都有些刺耳,好在李商自诩长辈,语气仍然慈善:“任兮,你应该明白我的为人,我只安心等着朝中的任官诏书,别不做他想。”
胡缨看他眼眸清明,摇头轻声道:“曾听三舅感慨,朝中无人莫做官。我佩服先生坚守道义,也怕先生的努力白白被他人拿去。”
李商也摇头:“我赴京科考,不单单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你的父亲,赵大人。”
胡缨低眉沉思,没有说话。
李商继续道:“任兮,当初写信时,那些关于你父母离世的原因,我尚只是猜测。最近,我借着与京城各方接触,发现了一些和临安有关的消息。这更加佐证了我当初的想法。赵大人若真枉死在那些人手中……”
“可是,”胡缨打断了男子的话,悠悠道:“若真如早前信中所言,如今借宿在楚家的先生,当如何自持?”
“若要追责,也只牵扯楚建一人,与他人无关。”
胡缨抬眼,看向李商的眼神变得意味悠长,她靠了靠身后石栏,做出一派慵懒悠闲的模样。
胡缨嗤笑:“先生是在这豪宅呆出感情来了。你我信中早已言明,我父母之事牵连甚广。而这京城官商,皆牵一发而动全身,李先生与其为我父母旧事追查真凶自讨苦吃,不妨直接入我外祖父派系一展仕途。”
小姑娘一番冷言令李商气血上涌,他面露疾色,欲言又止:“你……”
见一向稳重冷静的先生如此气急,胡缨反而继续嘲弄:“所以,先生即便花费心力查明来龙去脉,外祖父也会无心追责。先生不如借着与已故之人的关系,向他老人家求个好官职罢。”
此时李商已然冷静下来,冷言:“你到底还是变了个模样。”
胡缨沉默,侧头看向水塘粼粼月光。
见曾经的学生变得如此陌生,李商心里五味杂陈,不由得劝导:“任兮,一年前你提出当年旧事,我便已经和故人往事脱不了关系。现如今你或许有了自己的手段,但我已不愿全身而退,更何况我作为临安一地养育的儿女,怎么会对赵大人之事袖手旁观,只是……”
胡缨没有回头看李商,只低低问道:“只是什么?”
李商声音软了下来,他说道:“楚家长女楚桐温良,已是我的结发妻子。今夜寿宴,也是我们的订亲之礼。”
雨亭内凉风不断,胡缨轻声道:“先生既然步入了这京城之中,左右还是依附宰辅更为划算。”
李商有些恼怒了,冷笑:“李某不才,岂敢高攀仕家大门?”
这时,头上传来右陶的声音,他低声提醒:“季家小公子过来了。”
胡缨没有再说话。
右陶心里不忍,替胡缨小声道歉道:“今日见面匆忙,胡缨和我未曾想冲撞先生,他日再见。”
塘边远远传来一女子的呼唤声。
胡缨内心涌上千万酸楚,这声音脆甜,唤得又是李商,应是楚家千金,楚桐。
李商长舒口气,扔给胡缨一张纸条,又摇头朗声道:“既然陌路,你我日后不必再见。”
李商转身离去,身影匆匆的奔向了他的爱人,胡缨托腮伏在石栏上,眼睛只盯着水塘破碎的月光,也未曾回头偷偷看李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