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槐画奇缘

六月的长安城,暑气如蒸笼般笼罩着整座城池。卯时的晨光刚刚穿透云层,朱雀大街上便已蒸腾起氤氲的热气。街边的柳树蔫蔫地垂着枝条,连知了的鸣叫都显得有气无力。

沈念之推开往生铺的雕花木门时,一股混合着檀香和陈旧书卷气息的凉意扑面而来。她眯起眼望向门外,阳光刺得她微微侧首。这位往生铺的主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袭素白广袖长衫,腰间只悬着一枚青玉坠子,浑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

"今日怕是要更热了。"她喃喃自语,伸手拂去门框上凝结的露珠。

要说这往生铺位于长安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中心,却鲜有客人光顾。铺子的主人沈念之对此毫不在意,毕竟这店铺是她祖上所留。黄金地段引得无数商人眼红,却无人敢打它的主意——上一个对往生铺起贪念的人,早已不知所踪。

市井传言,沈姑娘是修仙之人,能解常人所不能解的难题。然大多数人只当她是江湖骗子,宁愿去南山拜佛,或去北寺求菩萨。唯有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家,才会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登门。

往生铺的陈设极为简单:三面墙的书架摆满古籍,一张紫檀木案几,两把藤编圈椅。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大门的那面墙上悬挂的一幅水墨画——画中一位撑伞女子站在桥头,背影朦胧,似要融入雨雾之中。

沈念之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山海经》残卷,刚翻开扉页,眼皮就开始打架。她索性将书盖在脸上,靠在椅背上小憩。晨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吱呀"一声,店门被轻轻推开。

沈念之没有动,只是将脸上的书册稍稍移开一条缝隙。来人脚步轻缓,却在进门时踉跄了一下,带起一阵雏菊的清香。

"沈、沈姑娘在吗?"声音颤抖得厉害。

沈念之这才慢悠悠地拿下书册,打量着眼前的姑娘。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穿着雏菊纹样的白色上襦和鹅黄色下裙,发间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右肩上若隐若现的雏菊胎记——此刻那胎记竟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坐。"沈念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顺手沏了杯茶。茶汤澄澈,飘着几朵干菊花。"先喝口茶。"

姑娘双手捧着茶盏,指节发白。茶水入喉,她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些:"我叫子安,从苏州来...求沈姑娘救我姐姐。"

茶过三巡,子安的故事渐渐清晰。

永和七年仲夏,苏州城郊的荷花开得正盛时,子安和姐姐子和同时降生。这对孪生姐妹容貌如出一辙,唯有胎记位置不同——子和左肩是牵牛花,子安右肩是雏菊。

"小时候我们常玩互换身份的游戏,"子安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连父母都分不清。直到..."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右肩,"直到姐姐及笄那年冬天。"

那年冬至,子和去太和寺为染风寒的子安祈福。寺门前,她的帷帽被一个冒失的书生撞落。那书生名唤魏清,是苏州有名的才子。帷帽落地的一瞬,四目相对,子和看见魏清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后来姐姐常说,那一刻她就知道,这是命定的缘分。"子安的声音低了下去。

此后半年,子和常与魏清谈文论艺,渐生情愫。两家父母见他们郎才女貌,便定了婚事。婚后的子和夫妇琴瑟和鸣,常结伴游历。三个月前,他们启程前往长安,临行前子和还特意记下子安想要的发钗样式。

"约定的归期已过半月,"子安攥紧了衣袖,"更奇怪的是,我的胎记开始发烫..."她拉开衣领,那朵雏菊胎记果然泛着诡异的红光。

"扬州。"沈念之突然开口。

"什么?"

"你姐姐若未归家,又不在长安,必定在扬州停留过。"沈念之起身走向内室,片刻后拎着个青布包袱出来,"我们现在就动身。"

子安瞪大眼睛:"现在?可是..."

"胎记异变,说明你姐姐性命堪忧。"沈念之已经走到门口,回头时眼神锐利如刀,"再晚就来不及了。"

两匹快马冲出长安城门时,午时的钟声刚刚敲响。

扬州城的夜晚比长安更喧嚣。秦淮河畔灯火如昼,画舫上的丝竹声飘荡在水面上。沈念之却带着子安径直穿过繁华街市,来到城西一家偏僻的客栈。

"你在此等候。"沈念之在房门上贴了道符纸,"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子安刚要开口,沈念之已经消失在夜色中。她四处打探,却无人见过子和夫妇的踪迹。

那一夜,子安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她站在一棵巨大的槐树下,树根盘错如同虬龙。树梢挂着无数画卷,每幅画里都有人在无声地呼救。她拼命奔跑,却始终绕不出槐树的阴影。

惊醒时,天刚蒙蒙亮。沈念之站在窗前,衣摆沾着晨露,手中握着一支森白的骨笛。

"找到了。"她说。

扬州城外十里亭,清江水静静流淌。岸边一株三人合抱粗的老槐树孤零零地立着,树冠如盖,投下大片阴影。

沈念之取出骨笛,吹奏出一段诡异的旋律。笛声飘过水面,槐树的枝叶突然无风自动,树皮上浮现出一张苍老的人脸。

"槐树精,"沈念之冷声道,"把画交出来。"

树干扭曲变形,化作一个青衫老者。他佝偻着背,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小丫头,何必多管闲事?那对夫妻自愿入画,老夫可没强迫他们。"

"自愿?"沈念之冷笑,"以书画为饵,惑人心智,这也叫自愿?"

槐树精勃然大怒,树根破土而出,如巨蟒般缠向沈念之。只见她咬破指尖,在空中画出一道血符。金光乍现,树根如遭雷击般缩回地下。

"最后一次机会。"沈念之指尖凝出一柄光剑。

槐树精终于面露惧色,从袖中抖落一幅画卷。画中,子和与魏清相依站在桥上,神情恍惚,仿佛沉浸在美梦中。

沈念之将画卷平铺在地,咬破中指,将血滴在画中人的眉心。血珠接触画面的瞬间,整幅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子安?"画中的子和突然抬头,眼神渐渐清明。下一刻,她和魏清如同被无形的手拽出画布,踉跄着跌在草地上。

姐妹相拥的瞬间,子安右肩的胎记红光渐消。魏清羞愧难当,向沈念之长揖到地:"多谢仙子相救。那日我见老者作画精妙,上前讨教,谁知..."

"书画本无错,"沈念之收起画卷,"错的是以艺术之名行害人之实。"她转向槐树精,"你修行千年不易,今日我不毁你根基,但需立下血誓,永不再害人。"

槐树精伏地叩首,化作一缕青烟钻回树中。老槐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大半,只剩几根主干勉强支撑。

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子和握着妹妹的手,讲述着这一个月来的离奇经历。

"我们被困在画中,日日重复同样的场景。"子和声音发颤,"最可怕的是,我们明明觉得不对劲,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子和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袱:"妹妹,这是你要的长安发钗。"

子安接过发钗,泪水夺眶而出。那是支鎏金蝴蝶钗,蝶翼薄如蝉翼,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沈姑娘..."子安转身想道谢,却发现沈念之已经走出很远,背影几乎要融入暮色。

三人目送那道白色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子和轻声问:"这位沈姑娘,到底是..."

"仙人?妖怪?"子安摇摇头,看向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一张符纸,"或许,她只是红尘中的一个过客。"

符纸上,一朵墨绘的昙花正在缓缓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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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铺
连载中蘇婉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