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宁一愣。
苏若晨用到“逐出”这个词，让她感觉到很强烈的矛盾感。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无论是依据她原本所想的，当幻境内生了变数，就会坍塌，亦或者是如苏若晨所言的逐出，其实都意味着一件事——
幻境排斥变数。
这让暨宁原先的推断站不住脚。
但苏若晨似是看出暨宁那一瞬的迷茫，忽地解释道：“不必想得太复杂，其实只不过猝不及防和有备而来的差别罢了。”
暨宁似乎有些理解了苏若晨所说的意思。
封旭延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身来，往里面走，在最里面的那面墙上慢慢摸索着。
暨宁疑道：“阿延？”
封旭延离她有点远，声音有些模糊：“我找找有没有别的出口。”
暨宁望向苏若晨，苏若晨说了一大段话，脸色似乎苍白更甚，此时正难受地闭着双眸。
他的脸色极其难看，但他已然与幻境相系，只怕下一次当幻境内再次生出变数，苏若晨未必能再次承受住幻境的反噬。
她想了一下，也跟着在厅堂内四处探索。
厅堂内的大门和窗格全被禁制封印，全然无法打开。
但暨宁却盯着窗格间的那条缝隙看了一小会儿。
她倏忽偏过头去问：“阿延，找到了吗？”
封旭延慢了半晌，才应道：“……没有。”
暨宁又问：“我记得昭昧与凌云乃是同源同根，你觉得昭昧有可能以假乱真，解开禁制么？”
封旭延顿了顿，良久才回答道：“昭昧只有一条，现在这个灵识身上没有昭昧。”
暨宁闻言，怔忪了一瞬。
她记得，从封旭延的幻境里出来之后，驱灵的封旭延手上并没有昭昧。
是收起来了么？还是……
“找到了。”封旭延的声音淡淡地传来。
苏若晨怔然睁眼，与暨宁同时朝封旭延的方向望去。
封旭延从里面缓步踏出来，因着微光，他脸上的表情半明半黯，她有些看不清。
封旭延抬了抬手，露出掌心的一抹明黄，那是一张符纸。
苏若晨和暨宁：“？”
苏若晨喘了口气，虚声问道：“你说的找到了就是指这张符纸吗？”
暨宁同样眼巴巴地看着他。
封旭延似乎有些哑然失笑，暨宁看见他弯了一下嘴角，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因为那人走了过来，伸手掩住了她的视线，其实她可以躲，但她没有，而是从善如流地闭了双眼。
当人失了视感，其他四感便会变得灵敏起来。
比如当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封旭延身上带着的春天气息就越发明显，早些时候那几乎微不可闻的药味已经消散。
而她的耳边霍然起了一阵风声。
封旭延展开符纸，符纸上的咒文乍一看，略显凌乱，但却能看出画符的人的功力深厚。
他细细打量，符纸上的咒文朱色略显暗沉，比起朱砂，更像是干涸了的鲜血。
他不由得浅叹一口气，轻声道：“得罪了。”
双手结诀，被放开的符纸浮然于半空中，一股细细的灵气注入符纸，顺着一笔一划将咒文走势全然灌注其中。
符纸颤动，封旭延划破指尖，决然一点，低喝一声：“解！”
那张符纸迸发出强光，刺眼得让人下意识闭上眼。不消多时，以它为中心怪风乍起，顷刻间，整个厅堂灌满了风，但恍若没有去处的风却每每在将碰上实物之前温柔了下来。
符纸一把冲向大门，门上的禁制开始泛着红光，那于厅堂间四处乱撞的风在一刹那间汇聚成细细交缠的风龙，在符纸贴上红光之际，风龙直直窜上屋梁处，自高处以千钧之力霍地直贯而下，将泛着红光的禁制一把撞开。
那红光迸溅，半晌又归于平淡，了无痕迹。
风龙一撞开禁制，便直窜而出，从封旭延的视线里，只能看着风龙冲进长空里，泯然长云。
那张符纸无火自燃，而后又被风龙的尾巴扫起的风将纸灰全然吹散。
苏若晨：……
“这么大动静，是怕冥君不知道我们想跑吗？”
封旭延抿了抿唇，喉间咽了咽，没有回应苏若晨的话，而是对着暨宁说：“走吧。”
暨宁闻言，睁开眼，光听声音总觉得动静很大，睁眸之时必然眼前一片狼藉，但其实并没有。
三人同时出了厅堂。
也不知道他们在厅堂耗了多久，只知道他们出来的时候，天边一片暮色苍茫，眼看着就要入夜了。
暨宁与封、苏二人站在空荡荡的长街道时，难得生出几分纠结。
就现在而言，冥君明显是这幻境最大的变数，眼下他们侥幸逃了出来，冥君必然为了阻止他们阻止他再生变数而想办法再困住他们。
现下，恐怕没有比直接结束幻境更直接的办法了……
可找阵眼需要时辰，如今天色将暗，冥君今夜必然是要去找钟成空的。万一他们还没找到阵眼，冥君那边又要再生变数，苏若晨恐怕就撑不住了。
苏若晨也许看出了她的忧虑，于半明夜色中，他半虚的声音很清晰：“冥君早留有后手，阵眼早有人镇守。”
此话一出，暨宁不再犹豫，随即就要往万家灯火的方向而去。
苏若晨却道：“钟成空的宅子在那一边。”他抬手一指，指向万家灯火的反方向。
说罢，他主动走在前头给暨、封二人带路。三人疾步，很快就看见于万里阒寂间，孤零零的一点灯火。
暨宁回想了一下苏若晨的转述，又打量了一下四周，心想这人好生奇怪，这一处的宅子并非临时而立，看上去也有些年日了。在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最易生邪祟。要说最近才有了异象，虽然不是毫无可能，但为何？但最让暨宁觉得诡异的还是那人求助之时，分明实非真心。
暨宁反复回想着苏若晨说过的话，顿觉不对劲，又问苏若晨道：“苏宗主可否将冥君对凌子曜说的话复述一遍？”苏若晨偏头看她，蹙了蹙眉：“原话么？”
暨宁嗯了一声，道：“就冥君对他说了代替凌先生应下这个事之后的那一句。”
苏若晨沉思了片刻，道：“应该是‘由你夜里去好好地替钟成空解决问题，明白了吧？’，我不太确定，但大概差不了太多。”
就在此时，幻境倏忽疯狂震颤起来，苏若晨、暨宁和封旭延三人措手不及，被晃得有些站不稳。
暨宁三人加快脚步，就见在那座点着冷清清一盏油灯的宅院处，外围的大门敞开着，而院子内，一个人匍匐在地，痛吟着，在他身前，是样貌十分年轻的少年，他手执长剑，与早前见面的样子截然不同，原先一身读书气的少年此时双眸猩红，白皙的脸上是被喷溅的鲜血，血珠正巧自眼角处滑落，看上去就像血泪，原本被扎得整整齐齐的发冠也披散开来，手中的长剑自上而下地流淌着鲜血，一时之间就像是自幽冥而来的索命恶鬼。
如今这副模样当真全然跟少年原先那副翩翩君子的模样沾不上半点关系了。
凌子曜循声看过来，突然冷冷一笑，三人只觉那笑容十分诡谲，又见他转过头去，再次高高举起了长剑。
苏若晨不假思索，凭空召出长剑，飞身上前，猛地一挡，两剑相撞，铿锵一声，震耳欲聋。
暨宁上前去探那人的气息，探出尚有气息，不由得暗松了口气。
凌子曜清冽的嗓音冷冷响起：“你们为何要救他？”
暨宁埋头去替那人止血，没有抬头。
苏若晨答道：“不是救他，而是自救。”
封旭延在剧烈的晃震间一步一步走向他：“当我们站在这里，你们的计划就不可能成功了。”
凌子曜迷茫了一瞬。
封旭延道：“我们都是在一千余年后过来的人。你可曾想过，为何来自将来的你不亲自来杀这个人？”他凄然一笑，“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想亲手杀了这个人。”
凌子曜红着双眼：“我不管这些，他答应了我，只要杀了这个禽兽，凌先生他们就不会死的。”
“他们不会死的……”凌子曜似魔怔了一般，翻来覆去重复着这句话。
封旭延却道：“可是自他跟你见面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凌先生他们……必死。”
他又笑了一下：“不只是他们，包括我们，大家都会死在这里。”
封旭延压根不等凌子曜反应，而是偏过头去，沉声往远处喝道：“冥君，你还不明白吗？”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能够改变过去的技法。”
冥君自远处迤迤然朝众人走来，他轻然一笑：“昼冥，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了。”
说这话的时候，封旭延能看见冥君的眼眶有些泛红，双眼也难以自制地生出几分酸涩。
他又说：“所以当我知道背叛我的人是你的时候，才会让我如此难过。”
当冥君说着这样的话的时候，封旭延发现他并不能昧着良心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我是为你好，才不希望你执迷不悟”。
他只能说：“我无话可说。”
“但你再这样坚持下去……就算你能撑住这个幻境，难道你还能撑住整个现世吗？”
冥君轻轻一哂：“撑不住也要撑……”
封旭延却打断他：“子曜，我可能要再次跟你说声对不起了。”
话音刚落，冥君似是明白了什么，想上前抓住封旭延，想阻止他做些什么。
但其实——
“没用的……因为真正结束这一切的，在阵外。”
封旭延反手抓住了他。
幻境倏然静了下来。
封旭延在一片静寂中，缓缓道：“虚渺霭是依据人魂凝出幻境的，你若是有意要改变过去，他自然也能感知到，也自然会排斥你作为变数的存在。这就是为何幻境内几次动荡的反应都比旁人的剧烈。”
“还有一个原因……子曜，你太心急了，你以为你掌握了能改变幻境的方法，却忽略了最基本的一件事。以前常有人反复在说，入虚渺霭者，不可惊动阵内的自己。因为自始至终，无论幻境再如何自洽，也不能解释为何在一段记忆里面会有两个截然不同性格的自己出现。”
封旭延闭了闭眼，掩去了发红的眼尾。
“若是在一千年以前，或许尚可一试。”他艰涩地继续道，“可放在一千年后的今日，我只能再对不起你一次了。”
冥君闻言至此，心下了然，遂闭上双眼，含了满眼的热泪一划而落。
他不敢再看，但又十分清楚。
阵外有人解了阵，阵内的人……
将迎来一场噩梦重现、最惨烈的自洽。
我差点把自己绕进去。QAQ但是真的进入终章倒计时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3章 不可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