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既来之,则安之。祁荼想。而且只有这一世,自己是比吴熠大了半载的,其余时候他年纪都小,他想占点便宜。

他身着月白长衫,膝上搭了同色轻裘。十一月初的京城并不冷,他身子不太好,才要处处照顾着。小厮推着他进了书房去。祁荼只知道这条裘衣只有十一月上旬会被人拿出来供他用,但他还拎不清这是哪一年的十一月。这一世的他是有每月记事习惯的,过了太长时间,他刚好去书房看一下记事,理一下时间线。

两个时辰快到了,他该去用晚膳了。祁荼坐在椅子上垂下眸子,在脑海中梳理重温当年的事。

他如今马上年满十八周岁,尚未及冠却已经被封了王爷赏了封地,大抵是因从小体弱,没当储君竞争者悉心培养,故而对兄弟夺嫡一事不成威胁,况且他又需留京调养,所以不必呆在封地。

而吴熠小他半年,却因父母双亡早已上过几次战场,甚至独自挂帅领兵了,年初二月出征,眼下距离他刚刚班师回朝尚且不足一个月。

今日是十一月八日,离他明面儿上的生辰仍有月余,宫里应该已经早早筹备着国宴了。吴熠是南阳将军府唯一的主子,父亲逝世之前与皇帝亲如手足,当今圣上位子坐得稳少不了他将军府一份大功,圣上也用人不疑,对吴家无甚猜忌,故而吴熠很得圣宠。

而南阳将军府就在祁荼嘉王府的隔壁。

祁荼无意识地摩挲自己手腕那处胎记。

那么南阳少将军眼下是在宫里皇上跟前儿呢,还是在隔壁将军府等着宫宴呢?

祁荼对着桌上的汤吐出口气来,思绪又飘远一点……来年事情有点多啊。

————

小吴将军刚从校场回来不到两刻钟,沐浴后直接歇下,连晚饭都省了。头疼,昏昏沉沉,像是被梦魇住了。

做王爷的日子还是很舒服的,总少不了人伺候他。祁荼回到房间提笔沾上了朱砂。勾画几笔,换上一支羊毫,写了什么都挡得严实,不叫人瞧见:“小林,今儿不算晚,酉时四刻前送到隔壁将军府去。”祁荼指尖划过右下角,又道:“还是印上我嘉王府的印,务必递到少将军面前去,请他亲启。”

他在这里如鱼得水,真的端出来了王爷的气度,哪里像是一个插科打诨的小警官。

明面上,他们二人是在今年年末的国宴上面遇到的,还有将近两月。

可是现在吴熠应当也换了芯子,他不知道吴熠的记忆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只能先把人找出来见一下,不管怎么样也都会有个准备。

上一次在这一世,直到吴熠已经战死,他才知道那并非初见。

可惜晚了。

————

真有意思。

他入轮回道来这一世没有前世记忆,他还能机缘巧合之下选到吴熠邻居的地方建府。而如今离他16岁生辰选址建府快两年了,他却再没有过那样的机缘,反而是造化弄人,一墙之隔,两年不曾得见一面。

如果早知道。

如果早知道这一切,上一世那个人赴死前也会想一下自己吧。

天还没暗,只有长庚露出一点影子来。

祁荼伸手将轻裘扯上来些许,盖的严丝合缝,袖口探出一点泛白的指尖,放在腿上:“小林,回房吧。”

小林应了一声,推他往回走。其实小林一直觉得自己的主子待人温和,姿色更是人间少有,只是因为胎记被钦天监参过来历,故而圣上不与主子亲近,但皇上对王爷也不错,为了平息民间不利于王爷的种种传言,将主子的生辰都拖到十余日后的吉日上去了,又在刚束发时就早早封了个闲散王爷,所以他主子也算承宠了。实在说不上哪儿不好。

小林是被祁荼救下的,当时的险情他已经不记得了,只是隐约听着府内的老人提过,他差点被发了病的疯犬咬死,是当时同样年幼的祁荼叫身边的宫人给他救下来的,甚至还特意叫人用自己皇子的身份叫来了御医,才堪堪给他保住了一条命——从那之后他就亲近祁荼。

他把祁荼当成主子,也当成需要爱护的弟弟。小时候不懂事,他都是把祁荼当成兄弟来看的,后来他懂事了,但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别的人因为祁荼的胎记都有些怕他,只有小林不怕,所以小林莫名其妙爬到了王爷心腹的位置上。

小林:?其实我并不想。

就连小林有了喜欢的姑娘都是第一个告诉祁荼的,当天小林的月例就多了二两银子——祁荼美其名曰要给他追姑娘加点底气。

他比祁荼大两岁,都成亲了。

鉴于祁荼半个月老的作用,在小林这儿他是顶顶好的人。

除了一点——主子好像不太亲近人。

他隐隐约约觉得主子今日有点儿不一样,可又说不出来是哪儿。

————

吴熠醒过来,头疼。他伸手上去按了一下,竟然还出了点儿冷汗。大军压境面不改色的将领,因为一个怪诞的梦吓出一头冷汗,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这地方他知道,南阳将军府,他的卧房。可现在,他对着自己居住了17年还多的地方,竟冒出了一种诡异的陌生感。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可他还记得自己叫吴熠,记得自己父母战死后,他亲自去送父母下葬,记得自己是大梁最年轻的将军。

忘了什么呢?

和光怪陆离的梦境会有关系吗?可是,那个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又宛如他亲身经历的梦,在他醒来时便支离破碎了。除了一些太过鲜明的意象,他将梦中的内容忘了个干净。

吴桐在他屋外请了安,又道:“将军,有帖子。”

吴桐在将军府做管家已经二十余年了,做事得体赐了本家姓,曾经与吴熠父亲一起上过战场,文武双全。

吴熠打小被他照看着长大,视他作半个父亲。吴桐也不逾矩,平时笑呵呵的模样办事,很少端出来那幅征战沙场的血腥样子。

只有当初吴熠父母双亡时,有人想侵吞了南阳将军府,吴桐老神在在地请人吃了顿便饭,吴熠的位置便稳了下来。而吴熠第一次上战场挂帅也是吴桐随军的,待吴熠战胜归来时,也是吴桐先将少将军改口为了将军,从此再也没有不服的了。从南阳少将军到南阳将军只不过差了一道圣旨而已。简而言之,吴桐也相当于将军府半个主子了。这样的人,吴熠断没有将他晾在外面的道理。

“桐叔且进来讲。”

“是隔壁嘉王府送了帖子来,小厮已经回了,但说是这帖子要将军亲启。”吴桐施了礼,将帖子呈递给吴熠。

吴熠扶他一下,接过帖子顺手放在小案上。

“说来也不记得咱们府上同嘉王爷有什么交情,不知他怎么差人递了帖子来。”

吴熠点点头,也不记得自己同嘉王爷有什么交情。

“将军年前上元节的时候回来,要老奴帮着给嘉王府备过礼。腊月初六送去的,还千叮咛万嘱咐叫切莫留名,又是为了个什么?”

“嗯?”吴熠不记得自己上元灯节出去看灯了:“您只管送便是了,我先看看帖子。”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送这份礼。

帖子内容很简单,只是要他明日下了朝之后到春日宴一叙。王府的印落在信封外面,信纸上左下角又用朱砂细细描了一朵荼靡花。

“劳烦桐叔差人传个话儿,帖子,我应了。”

————

祁荼身子不好,也不必日日上朝。他本来想差人去迎吴熠,又忧心旁人做事不太利落,可他自己又不应该降身份亲迎,于是正在王府等着。

实际上他就是懒得动弹。

春日宴是京城有名的酒楼。只要支付得起,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据传老板是个女人,可若是没有什么背景,又怎么可能在京中多年屹立不倒,反而越做越大。

楼就在盛安街,离得不远。

祁荼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要动身去春日宴。迈出王府大门,正好看到吴熠牵着马,正要翻身上去。

祁荼没想过会在门口遇到他,毕竟两年来从没遇到过。他下意识抿了一下唇。

吴熠也没上马,几步朝他走过来:“王爷。”

祁荼颔首回礼,转身欲走。见他没有反应,又道:“少将军既是一道儿,不如同我一起上马车吧。”

吴熠没有应声,却抬脚跟了上去。

放眼整个大梁,估摸着也找不出比他更标致的人了。不论男女,权且当作美色误人。

所以才会被小王爷蛊惑了心神,上了他的马车。

吴熠敛了眸子,他被这天上下来的仙人勾走了魂。

所以他才会不在乎,朝野上最后一个称他少将军的人是什么身份,已经被封为王爷的人以“我”自称,又是否有些不合适。

其实马车豪奢得很。赤红色的盖子,镶了金玉的边儿,里面添了桌案暖炉仍不拥挤。甚至可以躺卧,是嘉王府独一份儿的,嘉王祁荼体弱,不便多骑马,是特请名士造的这辆马车。

祁荼以前还真没觉得吴熠这扮相怎么着,反正再怎么好看也美不过他自己。但这一回再看终究不同了,好像是阔别了千年的故人重逢,多看到一眼都是奢侈,所以每一个眼神都旖旎缱绻。他自己的长相偏桃花,是勾人那一挂儿的。吴熠从眉峰到下颔线,却都透出一种凌厉来。

他在下朝后应当是回了将军府一趟,换下了朝服,那便难怪会碰上了。玄色长袍遮去他几分少年气。虽然吴熠也尚未及冠,但他无父无兄,气势沉了一些,头发束起,只额前有点碎发,马尾甩在下边。

祁荼打量到臂缚,见他微有些握拳之意,收回了视线。他没有佩剑,可祁荼知道那把剑,他甚至还能描出纹样来。

“王爷找臣是为何?”

差点儿忘了,吴熠在父母去世后,话越来越少,只会直来直去地说话。

祁荼眨眨眼,对他笑了一下:“只是想见一下少将军是什么样的。”

只是想见一下名动京城的南阳少将军是什么样的。

只是想见一下少年时期便痛失父母的吴家阿熠是什么样的。

只是想见一下你。

看一看我的阿熠,现在怎么样。

————

可是这些意思,吴熠一层都听不出来。

他本身也不善言谈,再也不开口,反正祁荼约的他,祁荼总会开口的。

马车一停,小林在外喊道:“王爷,周记的点心开售了!”

“多买芙蓉糕,今儿个想吃甜的。莫贪多,也给别人留些。”祁荼吩咐完便咳嗽了起来,这副身子实在是太虚弱了一些。

“您哪天都惦记着甜的。”小林应了一声,也不顾祁荼咳着,反正一阵儿就过去了,他还赶着去买糕。

吴熠倒是想伸手。可是,虽然他们都是男子,但终究地位有别。

祁荼自己取出来一套茶壶茶杯,给自己顺顺气。

看上去他完全不记得后来那些。

这很好,起码他出卖色相的时候可以方便一点:“下次且劳烦阿熠帮我拍一拍背了。”

吴熠明显愣了愣。

太亲昵了。

祁荼歪着点头,双手捧着茶杯,扬了扬桃花眼,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不可以这样叫吗?阿熠?”

惯会撒娇。

他居然对这位王爷的撒娇毫不意外。

吴熠别开脸不去看他。反正是他先忘记自己的身份的:“随你。”

他这张脸生的太讨巧了,如果战场上有这么个敌人,吴熠都觉得自己很可能下不去手。没别的办法,只能妥协。

祁荼笑着点点头,也不提拍背的事儿,见好就收。如果吴熠的情绪上脸一点儿的话,现在耳垂肯定都红了。

“王爷,芙蓉糕买了两份儿来,还给您带了红豆的团子。”

“递进来我温着。”祁荼眼神都更亮了几分,几十年没吃周记的芙蓉糕了,光是想着就食指大动了。

“不成,等下要去春日宴,您要是拿进去了,必然吃光了。”

吴熠有点儿想笑。哪有这么没架子的王爷,能和下人处成这样的关系。

“不会的不会的,吴将军在里面看着我呢。”祁荼又看向他,带着点撒娇般讨好的意味,还可怜地眨了眨眼。

吴熠吸了口气,应声:“不会吃光。”如果他还装可怜的话,吃一点儿也不是不行,总之是不会吃光的。

祁荼终于如愿以偿得了点心,握在手里掂了掂油纸,一份芙蓉糕只有六块,团子也只有那么一个。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然而他递出一块儿芙蓉糕给吴熠的时候,指尖儿都在颤。

吴熠精通射御,动态视力不差:“在下不喜甜食。”

嗯,祁荼也记得他不喜甜食。

可是上一次在这一世的时候,他明明接过了芙蓉糕,还十分欣喜。

“王爷也少吃一些。”

“就吃一块儿。”

变得有点多。

按理说,那件事,吴熠应该是知道的,而且只有他自己知道。

就连祁荼也是在吴熠战死之后才知道的这件事。

吴熠应该不会拒绝他的示好和亲昵才对。

除非……除非吴熠不记得那件事了。

吴熠现在的样子,看上去自然极了,甚至话语里也没有丝毫试探的意思,不管大梁时期上一世的记忆他有没有,反正现代的记忆一定是不剩了。

祁荼抿了抿唇,没事,不记得也挺好的。

“王爷,到了!”马车缓缓停下,祁荼思绪被打断,他就着小林的手落地。

“几时了?”祁荼进了春日宴,状似无意问道。

“巳时六刻。”小林应他。

“回府将本王今年上元节时带的那张狐狸面具找来。”祁荼自称从“我”换成了“本王”。小林也不问为何,称是离开。

————

吴熠正站在他身前几步,侧身等他。

祁荼视线落在他腰侧。只有禁步还是显得太空了。到底还是少了那把剑。那柄剑名叫朱离,吴熠最后一次上战场前,是祁荼亲手给那柄剑打了个赤红色的穗子,他也不怕别人笑话,学了很久。祁荼垂下眼睑,没猜错的话,现在剑柄应该是空落落的。

他给吴熠系剑穗的时候,对年轻的战神说,要他活着回来。

那一战凶险。所以祁荼不求他荣归故里,只要自己的爱人平安归来。

吴熠跟他说,如果赢了的话,要在两府的院墙上打个小门儿。

可是后来的战报,是他一人孤军深入,歼灭敌军,战死城门。

他被追封为护国将军,他还是那个从无败绩的战神。

可他再也不会回来。

不会再有人无比娴熟地翻上墙头只为了给隔壁的小王爷送一包点心,不会再有人哼哼唧唧半天也只敢轻轻抱一下心上人,临要离别才讨要一个小门的心愿。

祁荼后来想起来,朱离剑的“离”是八卦上的火位没错,可“朱”不一定是神兽朱雀,也可以是凶兽朱厌。

朱厌,主战凶兽,有朱厌出没的地方,必将战火连天,不得安宁。

谢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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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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