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过,窗边的白帘晃晃荡荡,隐约露出屋内的一角。这是间不太华丽的屋子,深褐色的木板经过岁月的打磨后在纸灯的映衬下泛着些许光泽。
一位身材颀长的年轻人在房中来回踱步,俊秀的脸上带着忧虑的神色。
“哎呀殿下你就别在来回走了,合纵之术极耗口才精力,国师现在没回来是正常的。”管烨一边擦他的宝刀一边安慰道。
谢随扭头看他,见管烨气定神闲地做着闲活,他悬着的心勉强平息了些:“这不是离师父太远了吗,何况那太子裴臻俨然一副流氓样,我怕师父吃亏。”
他们没有住在姜王宫殿内,而是在殿外的一处小客舍里歇息。
管烨笑了笑,谢随也觉得自己这话太幼稚,谁能让张中正吃亏啊,一道符就给你打趴下。
谢随实在无所事事,便和管烨招呼了一声,准备去后院洗澡。
这浴室实在简陋,地板是粗糙的青石板,缝隙间偶然长出几株青苔。墙角摆着个大木桶,谢随弯身一看,倒还算干净。
他随意清洗了一番木桶和水瓢,拿灵丸熨热了水,赤身坐了进去。谢随一次放了三颗灵丸,蒸腾的水汽缭绕在他周身,通体的冰凉迅速被冲刷,他舒服地闭上了眼睛。谢随皮肤白,平时显得有些气血不足,但在热水的浸泡下他的皮肤白里透粉,总算摆脱了些病美人的模样。
陡然间,他猛地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带着平日难见的狠厉:“谁?”
紧随这字的是一把锋利的银刃,这是谢随常年藏在衣袖间的暗器,银刃飞速而过甚至还会巧妙地避开障碍物。一道衣袖撕裂的声响传来,谢随披上外衣顷刻间已站在门外。那人似乎已经跑远,谢随看着地上那深色的衣物碎片,不正是今日那不可一世的太子裴臻的吗?他心底油然生出一股恶寒。
谢随回到客舍时,张中正正坐那喝茶,他将这不愉快抛到脑后好奇地问:“怎么样师父,姜王怎么说?”
张中正将那凉茶一饮而尽,摇摇头道:“模棱两可不置可否,看起来是不太愿意。而且……”张中正微微叹了口气道:“我还答应帮他兴办学宫。”
“这姜王是想空手套白狼啊!我们凭什么帮他!国师您怎么答应了……”管烨一生气两颗眼珠子便不受控制地瞪大,看起来活像条鲤鱼。
张中正摆摆手笑道:“不要小肚鸡肠嘛,兴办学宫对百姓有利无害,这姜王好不容易做回正事还是能帮则帮。当然我真正的目的……”
“真正的目的是想借机在姜王宫多待段时日,看看能否争取到竫王殿下的支持,对吗?”谢随眨巴着眼睛试探地回答道。
“不错……”张中正摸一把胡子继续道,“还有,一月后便是姜朝的祭祀大典,各国王室成员都会齐聚燎城。我们干脆就待到祭祀大典结束,随衡王一道回国。”
谢随和管烨一齐点点头。
“对了师父,您今日在宴席上摸姜王的脉探出什么了吗?”
管烨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杯酒不是意外,这国师还真是老谋深算。
张中正摇摇头道:“不乐观啊,姜王沉疴累积脉象微弱,估计活不过三年。”
“叮铃铃、叮铃铃。”
门外传来银铃晃动的声响,这是凯旋之音!竫王殿下回来了。
谢随掀起窗帘一角往外望去,一大队乌压压的铁骑似黑色长龙般向前涌去,为首那人身批银甲肩挂披风,他身姿瘦削但挺拔,脊背笔直如松。只可惜,谢随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和他腰间随风摇曳的金色香囊。
“庸儿回来了?”裴渊喃喃道,他即刻坐起身,整理好着装后便携身边雍容华贵仪态万千的璟皇后一齐走向文王殿。
谢随一抬手,窗帘又垂垂落回原位,将那木窗遮了个七八分。
“竫王殿下果真威风凛凛,没看见正脸可惜了。”管烨的眼里带着些许羡慕,他虽为衡国将军,长这么大却没参加过实战。虽说没人喜欢战争,但是他还是挺想体验一下在战场上和兄弟们奋勇杀敌的感觉。
张中正面上没什么情绪,眼里却仿佛含着一潭冰泉,他赫然冷笑一声道:“裴臻舒舒服服地躺在姜王宫寻欢作乐左拥右抱,裴庸却要跑到边境吃沙子。同样贵为皇子,裴渊偏心的不是一点啊。”
谢随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名字,臻和庸,他无声的叹了口气道:“淮溟王当年召集质子明确要求是各国太子,可是最后去的却是裴庸。”谢随怎么想也想不通,喃喃道:“照常理,父亲难道不是应该最喜欢最优秀的那一个孩子吗?裴臻哪一点比得上裴庸啊。”
张中正放下手里的茶杯语重心长地道:“随儿你错了。父亲不一定会喜欢最优秀的那个孩子,但他一定会喜欢和自己最像的那个孩子。”
谢随和管烨同时一怔。
张中正接着道:“裴渊曾经也有个比他优秀的弟弟,但他仗着太子的身份成功登基。上位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那位对他有威胁的亲王。何况,裴庸的出身实在不好。”
谢随一愣问道:“此话何讲?”
“他是幽澜国舞伎秦瑶的种,那女人被幽澜王献给姜王后生下了裴庸。秦瑶精神有问题,你们在淮国当质子的第一年,她用一条白棱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听说……”张中正顿了顿接着道:“听说是被璟皇后逼死的。”
“璟皇后?”谢随眼里闪过一丝疑惑,“裴臻的生母?”
张中正点了点头:“裴渊虽好色但对樊璟还是有爱的,当然最主要的是樊璟的哥哥樊照临手里握着兵权。”
“所以竫王殿下并不掌管所有兵权,大概和樊将军几几分?”管烨好奇地问。
“三七分。”张中正答道。
裴庸三樊照临七。
谢随心道:“竫王殿下还真是遭人忌惮,他要是再多点兵权估计裴臻璟皇后都要睡不着觉了吧。”
管烨撇撇嘴,一脸无奈:“这样的人才就分三分兵权,真是……”他实在找不着什么合适的形容词了。
张中正冷笑一声:“估计这三分兵权都来之不易。”
若不是需要人带兵打仗,一个铁骑都落不到他裴庸手里。
———
“父皇。”
裴庸将兵器银甲卸身,弯腰向姜王行吉拜之礼。璟皇后端坐在丹墀上方的凤椅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来人,她一双凤眼要睁不睁,神色始终恹恹的。
裴渊还没发话呢,裴臻就自作主张地从座位上起身扶起裴庸的手道:“贤弟快快请起。”璟皇后波澜不惊的面孔终于有了改变,她极轻地蹙了下眉。
阶下二人手手相碰,裴臻一双秀手修长白皙简直像个姑娘的手,指间点缀着的四枚金戒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熠熠生辉。裴庸的手虽然修长但全都布满老茧和划痕,一枚朴素的银扳指孤零零地套在他的大拇指上。
裴庸随哥哥裴臻一齐落座,姜王立刻举杯道:“恭祝我儿得胜归来!”璟皇后也象征性地捻起金杯往嘴边轻轻靠了靠。
裴庸向父亲简单汇报战事总结后便按耐不住问道:“我方才回宫路上看见星燎学宫里有内侍进进出出,此乃何故?”他的脸上带着些微乎其微的兴奋,不过应该没人看得出。
裴渊笑了笑道:“这不是你一直希望我办个学宫嘛,就当作你这次胜仗而归的奖励了。”
“谢谢父皇!”裴庸眼角一弯,脸上少见的带着些许喜色,不过很快又恢复往日的平静道,“敢问授课之师为何人?”
裴渊悠悠道:“衡仪国国师张中正,还有太子谢随。”
裴庸一顿,身体似乎僵了一霎。
璟皇后实在没闲心陪他们在这上演父慈子孝家庭和睦,她刻意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将筷子一放,往后方凤椅背上一倒,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裴庸站起身道:“儿臣方征战而归,身疲力竭,暂且歇息告退。父皇、母后、皇兄,也请早些歇息。”话音刚落,裴庸礼毕后径直迈出文王殿。
裴臻还在那乐呵呵地吃花生呢,璟皇后一把红筷扔他桌上怒道:“吃吃吃,你整日就知道吃喝玩乐。他这次胜仗而归在百姓眼里压你十头也不为过,你倒是支棱起来啊!”
裴臻先是被飞来横筷一吓,不过很快反应过来驳斥道:“打仗这种事我也不擅长嘛,我以后就在朝堂上处理政事,贤弟就在外征战沙场,我们里应外合岂不美哉?”
璟皇后冷笑一声道:“美个屁!你会处理个屁的政事啊。我看到你就烦,赶紧给我滚回寝殿把那慧敏心经给我抄个十遍!”
裴臻还想反驳,就听一道铿锵有力的“二十遍。”只好悻悻离开。
裴渊看夫人发这么大火,劝慰道:“何必置气,臻儿一直都这样,哪能一下改过来。你放心,只要他还是太子,我这把宝座迟早有一天是他的。”
璟皇后甩开他的手言语间满是尖酸:“你这老骨头算什么,裴庸倘若真要篡位又有何难?他真就肯老老实实地做那竫王,天天在外吃沙子?”话音刚落,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文王殿,只留裴渊一人在那无声叹息。
翌日黄昏
燎城街头,两人并肩走在辽阔的大道上,其中一人身材健硕虎背熊腰小麦肤色,腰间的弯刀寒光闪闪。另一人个高腿长,身材瘦削却有力,腰身纤细却挺拔如松,一袭墨色金边长袍让他整个人带着些凛冽的气质。这人身上没有配兵器,腰间只有一枚做工精细的金色香囊。
“殿下,今日我们一共拜访了两百户,大概还有三百户。”辛靖边走边道,面上带着些淡淡的忧愁。
他和裴庸今日带着几车钱和粮一家家拜访这场战争中的遗属。这是裴庸每次打完仗后必做的一件事,比什么都重要。
裴庸应了声,接着向前走去,他步伐稳健,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辛靖脸上的愁容渐渐被愤怒代替,他咬牙道:“璟皇后这次实在做的太过了!犒劳遗属的钱就给这么点,哪够啊!”他越说越气,一双小眼睛也越睁越大:“美其名曰说钱都拿去办学宫,根本就是放屁!这学宫明明是你花钱修建的,他们不就找了两个老师嘛!这次的恤金又是你拿钱垫的吧。真是岂有此理!”
裴庸笑了笑道:“好了,男子汉大丈夫背后少嚼人舌根,你只管好好作战,其他的事有我。”
辛靖看他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真是既心疼又生气,他道:“殿下啊,你真是……能不能为自己考虑考虑啊。”
裴庸没回答,只是极轻地蹙着眉,眉宇间仿佛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忧愁。他眉若剑锋,乌睫垂长,眼眶似墨线纹过一般。明明常年在外操练,肤色却还是比一般人白皙。裴庸鼻梁高挺,唇线紧抿,唇角微微下垂,安静时总给人一种玉山将倾之感。好在,一笑起来这种自带的阴郁便荡然无存,独留如日月入怀般的朗朗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