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同时,惘川,血薇夫人的血薇居。
满是红纱的房间,榻后的那堵墙像是被血染红了,墙上画着醒目的火焰与蔷薇。
穿着艳丽红裙的血薇夫人正倚在贵妃榻上,她手中擎着一个高脚琉璃杯,足下是燃着袅袅熏香的博山炉。
“跑了?夫人叫你半点事,你便办得这般不妥当?”
说话的是给她扇扇子的一个年轻男子。
这人穿着一身紫裳,下巴尖削,皮肤雪白,丹凤眼,长得像个狐狸,但肩宽腰窄,身材肌肉紧实,是她眷爱的男宠之一,亦是血薇居如今掌管祭祀和舞乐之礼的中使紫流。
周靖颐并没回紫流的回话,他站在血薇夫人榻下不远处,雪青色的双眸低垂着,冷白的脸在烛火下恍如虚像。
“那霍三真跑了?”
血薇夫人乜斜了他一眼,晃了晃琉璃杯中的醇液。
“是。白衣侯趁您和织光先生会面之际,不仅袭击了关押霍湮宁的地方,还杀死了毒姬。”
周靖颐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沉冷。
“本宫给毒姬安排了其他任务,她为何会与你一起?”
周靖颐顿了下,答道:“她听说霍湮宁俊秀貌美,特意想取他身上的血做药引子,可惜我们碰上了白衣侯的人。”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回答。”
血薇夫人掩唇笑了声,食指勾了勾,一道红绫便飞到了不远处的周靖颐手臂上,另一头则在她手上。
“跪下。”
血薇夫人命令道。
周靖颐雪青色的影子好似海上的孤舟,他的眼睫几不可见地动了下。
“夫人叫你跪下,你个奴隶还不知好歹,你还站着干嘛?!”
紫流跟着叱道。
下一刻,血薇夫人不耐烦地一拉,那红绫一收,周靖颐身体一趔趄,被拖着单膝在她身前跪下了。
但他的肩背仍挺得笔直,另一条腿始终支着。
他的眼神亦是廖漠的,古井无波。
“阿靖,我虽然喜欢漂亮男人,但这男人若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又另当别论了。若是再加上不听话这点,那便是罪上加罪。”
她俯视着他,用那留着猩红长指甲的手捏住了周靖颐的下颌。
“那白皮猴子确实跟我势不两立,不过,本宫与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根本犯不着到本宫的地盘来抓人。你告诉本宫,为何碰上那霍三,那白衣候就狗急跳墙了?”
“是不是你,暗中传了什么情报?居然让白衣候亲自到血薇居的牢房来抓人?这样的话,两边的人打起来,你也好趁机放那霍三走了。”
“何况,你找的那间牢房可不是普通牢房,你别告诉我,那些都是意外?”
周靖颐掀眸,淡淡道:“我杀了霍家一家,我与霍湮宁之间只剩血海深仇。夫人,您觉得,我放虎归山,莫非是希望他将来能完好无缺地杀回来,再将我绳之以法?”
“旁人不可能。但你,确实有这种可能。”
血薇夫人微微眯着眼:“他们看不明白,本宫倒是看得真切,你对霍三,确实很特别。本宫听说,你和他曾是恋人?”
周靖颐唇角露出了一丝扭曲的笑:“利用而已。夫人,我只喜欢女人。”
他说着,眼神里适时露出了一丝嫌弃,仿佛对她先前的说法嗤之以鼻。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你竟敢冒犯夫——”
紫流的声音被血薇夫人截住了。她做了个手势打断了他,涂着蔻丹的长指甲轻轻抚在周靖颐的眼眶上。
“你的眼睛真的很美,我猜女人们都很容易迷上这双眼睛。但它也很丑陋,总是什么情绪都没有,就像臭水沟里的爬虫。”
“一个奴隶而已。阿靖,你不会到现在还不清楚你真正的主人是谁吧?”
说完,她忽地撤了红绫,动了动红唇,念了一句咒语。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那宛如地狱业火一般的炙热火焰笼罩着,只依稀看出人形。
半晌。
“这种地狱业火也亏你能受得了,你是这么多年来我使用它时第一个一声不吭的人。难道,你真的不会疼?”
血薇夫人好奇道,又动了动手指,加重了那火焰的炽烈程度。
如她所说,这火焰若是加诸一般人,那定然是得惨叫得生不如死,可周靖颐始终不发一言,连肩背都一如既往笔直。
半晌后,没有听到猎物惨叫声的血薇夫人有些无聊地收手,待那火焰从周靖颐身上消失后,她懒懒吐了口气:“好吧,你通过试验了。哎,本宫有时候瞧着你这张冰块脸,真想把你的心脏挖出来瞧瞧,看看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随后,她突然掰住他的下颚,将另一只手上的琉璃杯抵在周靖颐唇下:“来吧,给我全部喝下去。”
一旁的紫流诧异道:“夫人,给他喝?他配吗?您难道要和他……和他……”
“闭嘴,现在没你说话的份儿。你先下去。”
紫流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知道血薇夫人不仅要将这杯中的醇液给周靖颐喝,还要他单独留下的时候,他的丹凤眼里瞬间流露出怨毒的目光,狠狠盯着周靖颐,似乎想在他身上来一刀。
但他最终还是离去了。
而听到命令的周靖颐,他的眉却及不可见地蹙了下。
下一刻,血薇夫人俯身,将那杯中的液体往他口中灌,灌到一半时,她大概觉得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实在很烦人,干脆拿剩下来的醇液泼了他满脸。
殷红的琼浆宛如血液一般从周靖颐苍白的脸上迅疾往下流,一直流到他雪青色长袍的衣襟口。
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一丝变化。
“哎,你何必这么硬气呢?跪着向本宫磕头,请求本宫原谅你,再说点好听的话,说不定本宫便大发慈悲放过你了。可你现在呢,只会像个石头一样令我生气。”
“你啊,认命吧。你爹是惘川的大罪人,你这一辈子便只是惘川的奴隶,你将来的儿女也只会是惘川的奴隶和娼货。霍湮宁曾经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惦记着他又有什么用,他只会当你是一只朝三暮四的贱狗!”
“不过——”
她捏着周靖颐的下颌,指腹缓缓抚过他唇上正往下滴的醇液,又送到舌尖舔了舔,长长地暧了声,在他耳边道:“别忘了,你的阿姐和阿娘还在教坊司里。”
“本宫给那边打过招呼,她们现在姑且是有点身份的娼妓,将来也有机会被赎身。你猜,没了本宫,她们又要过上多少暗无天日的日子?”
“这子不教,母之过。弟不教,姊之过。这女人们的命啊,一旦跟男人扯上关系,可真是惨啊……”
她似乎极为痛心,长长叹了口气。
这话一出,周靖颐的眼睫很明显动了下,他望着血薇夫人身后那堵满是火焰和蔷薇的红墙,轻轻道:“还请夫人放过她们,我一定会亲手将他抓回来。”
“否则,我必死无疑。”
“真是乖孩子。”
血薇夫人懒懒地笑了声:“那今晚过后便动身吧,只是现在——”
她一改先前的跋扈,涂着猩红指甲的右手如蛇信子一般顺着周靖颐长袍的衣襟口往里探,又在他唇角轻轻舔了下,柔声唤他:“阿靖。”
“本宫最近正在修炼一种奇术,它须得与貌美且阳气精纯的男子合欢。但愿你今晚不至于令人太失望。”
有那么一瞬间,周靖颐石块一般的脸似乎绷得更紧了。但很快,在意识到那酒里有某种东西后,他眼神里甚至闪过了一丝嫌恶。
第多少次了?防不胜防。
他无论何时都无法挣脱这种命运。
“昨天本宫杀了一个贱婢。那蠢货居然想跟男人私奔,她还在身上纹了那人最爱的花,什么踯躅花……说要跟他生同衾,死同穴……呵呵,那本宫便成全他们,干脆把他们全杀了,还把尸身也分开了。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绝不合葬……”
女人的笑声传过来时,周靖颐听到“踯躅花”时仿佛想到了什么,那冰霜般的脸忽然缓缓化开了,像是想到了生命中唯一一丝温情。
片刻后,女人将被灌了催情散的他推倒在贵妃榻上,室内烛火忽地灭了。
周靖颐并未阖眼,他似乎很清醒,又似乎完全不清醒。
他起先没有丝毫动作,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如同血蔷薇一般盛开的穹顶,直到眼前女人的脸隐隐约约变成了那个人的,他才缓缓阖眼。
那天,他站在火光中望着气势汹汹朝他问罪的霍湮宁,他的黑长发,他的青剑,他的红衣,他那张昳丽得雌雄莫辩的脸,他那慧黠而有隐带天真的双眼……那曾都是他二十一年来极为珍贵之物。
半个月前,他因为那桩冤案在地牢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在受酷刑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又来到了他面前。
“你还在等待什么?你曾去过星庭,你在里头看过关于自己命运的预言。你很清楚,你和他是没有将来的。”
“他绝不会属于你。你若是再一心向着他,势必年纪轻轻便要不得好死。”
“你真的甘心吗?你作为奴隶活了二十一年,可这二十一年里你没有一日不被他们轻视和欺辱。现在,你甚至还要失去生命。”
“就连你心心念念的霍湮宁,他也并没有真正在意你。你被人冤枉了,他第一反应是相信污蔑你的人,而不是相信你。”
“我不止一次告知你,要使用那力量,你须得断情绝爱。孩子,你现在只有一条路,用无情来求得重生。”
用无情来求得重生。
八个字,点亮了那时候在深渊里溺毙待沉的他。
……
你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你连苟活都很艰难,你从来就没有爱和被爱的资格,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走。
如果实在无路,那便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吧。
一念至此,周靖颐的动作逐渐变得顺从而臣服,甚至是温柔的,撩拨的,大胆的,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一直冰冷如斯,如同他那冷得令女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的肌肤。
“阿靖,你也就这幅皮囊能讨女人欢心了。紫流比你讨喜得多,可惜他阳气不足,成天耽于一些勾心斗角的琐事……”
榻下的熏香依旧在袅袅绕绕地燃着,女人暧昧的声息也如这细袅的烟丝一般,幽柔婉转,恰如林外的娇莺。
另一侧,檀迦秘境地宫的一间寝室。
霍湮宁抱膝打了个喷嚏,自从霍家出事后,他的睡姿便越来越蜷缩,极难入睡,入睡了也很快会惊醒,还会做噩梦。
这屋里空旷得很,除了一张案几外便只有一张巨大的白床,是平日织光宸的卧具。他现在将之让给了霍湮宁,自己在隔壁打地铺。
霍湮宁先前连日走地道又翻山越岭,只想找个安静地儿好好睡觉,现在总算有了,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
待渐渐有了睡意后他又频繁做梦,还尽是些噩梦,令他苦不堪言。
他先是梦见了他与周靖颐初见那天。
梦中的他后悔不已,恨不得叫那群败家子将那白眼狼射成肉泥算了。眼中落下一滴悔恨之泪的瞬间,他又梦见了父亲霍昀淮被人下毒后暴毙的画面。
他迄今都不知道父亲霍昀淮是如何死的,只知道是血薇夫人和周靖颐联手杀了他。
如今,梦中的父亲倒在地上,胡乱扑腾着身体,圆睁着死鱼一般的双眼,死死捏住咽喉,张着青黑的唇,可愣是喘不上一口气。
明明他平日是一个何等修雅之人,那一刻简直如挣扎的蝼蚁。
那毒是周靖颐在霍昀淮的茶里下的,他站在不远处,旁观着霍昀淮如同一只弱小的蠕虫般抽搐,朝梦外的霍湮宁露出了冰冷的笑容。
“宁宁,你爹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大恶人,你迟早有一天会知道的。”
“不是我杀他,就是他杀我。我没有错。”
“我爹被五马分尸,我周家男丁世代为奴,女眷为娼,沦落到如此地步,你爹霍昀淮才是真正的元凶。”
“我是为了复仇才接近你的。”
“你霍家为了那‘那东西’,竟戕害我周家至如此地步,你们这群天生享尽一切的权贵都该死上千遍万遍,也包括你。”
“宁宁,你从来不解世间真正的疾苦,你躺在你父亲劫掠来的名利山上,心甘情愿地享受着这一切,你不是一个天真的赤子,你是一个愚蠢的自私自利的蛀虫!”
……
那谩骂的声音不断冲击着他的耳廓,霍湮宁痛苦万分,他捂住耳朵,在睡梦中朝那人大喊:“王八蛋,你又倒打一耙了,你为了攀上高枝故意以巫蛊之术戕害我们,我家的那些人偶都是你故意弄的对不对?你这个杀千刀的白眼狼!”
“周靖颐,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认识你!我只恨现在不能手刃你替我家人报仇!”
他嘶吼着说出那些话后一下子惊醒了。
捂着胸口坐起来时,他脸上冷汗涔涔,身体虚软得毫无力气,连喘气都觉得如此艰难。
下一刻,一道熟悉的有些高扬的声音落入他耳廓,一双温热的手盖在了他额上:“怎么,做噩梦了?”
是织光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