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没几日,何顺儿便欢跑着来说,太史令已算好了吉日。
元子攸摊开那卷轴,七月初七、七月十九、七月廿六……
如今已是五月,元子攸心里苦笑一声。早,还真是早呵……比自己预想的,竟还早了许多。
其实说来无所谓,也巴不得自己早日成婚好教尔朱荣再没有留在洛阳的借口,但此时这一个个所谓的吉日**裸地摆在面前,又好像扎眼一般,惹得元子攸只想逃避。
心中还是有千万般不愿,但早由不得自己。
“此日甚好。”元子攸指尖在那最早的七月初七上圈画一回,轻巧地一点,道,“顺儿,便传旨下去,定为我的婚期,请各部省都操持准备起来。”
何顺儿愣愣了好一会儿,方艰难开了口,“主子……的婚期?”
“你没听错,”元子攸叹了口气,又强作无所谓地漫笑道,“让太史令推算的,本就是我的婚期。”
“那长公主殿下的……”何顺儿说了一半,想起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半途改了口,“那主子……是跟谁?”
他眼瞅着元子攸,只见元子攸抬起眼,定定看着窗外,良久方道了一句,“尔朱英娥。”
宫中真的忙乱了起来,成日里都能见行色匆匆的宫人往来,手捧着不知名的物什,或是指挥着人搬运东西。何顺儿自随着元子攸入宫以来,但见洛阳宫中死气沉沉,从不知宫中原来有这样多人,也从没想过皇帝大婚,竟有这样大的声势。
对于元子攸成婚这事,一向喜爱热闹的何顺儿好像心中也并不雀跃,反倒有说不清的郁结。他年岁尚小,总觉得成婚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一生中的大事,成婚之后,长年累月地多一个人在身边,有了家室与人伦的羁绊,很多事就会不一样了,即便是天子,不该耽于此间,也概莫能外。
他生性本是怯弱,幼年经历不必再提,自少年后原已在汝南王元悦那过了好些年提心吊胆的日子,之后鼓足勇气抓住机会也总算成功地逃离那苦海,自此跟了元子攸,那元子攸倒是个难得的待人亲厚随和的主,何顺儿自是敬重感激,只是舒顺了没多长时候,又遇上河阴的大变故,眼见得元子攸意志消沉,何顺儿心里更有了些同病相怜之意。
何顺儿自己没有觉察,但其实他心中早已将元子攸看作自己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介于君臣、主仆、朋友、亲人之间,他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定义。逢此变动,他总有些忐忑,担忧一切推倒重洗,自己与元子攸间那份好容易建立起来的亲厚会不会就此被消磨去。
不过,当事的元子攸却浑像是个局外人,任旁的人为他终日忙碌也好,为他满怀惴惴也好,他好像全不知情,也全不关心,终日只是携着何顺儿游来荡去。
某日于道旁拦下一行人,漫不经心地掀开他们搬运的箱子的盖子,随手翻检其中物品,见那其中珍珠宝石、绫罗绸缎,都是精美无瑕,价值连城,冷笑一声,话意尖刻,“还真是民脂民膏,”说罢还不忘揶揄一句,“倒是便宜了那姓尔朱的。”也不管这句话将自己与尔朱氏都骂了进去。惊得一群宫人恨不得自己没生耳朵。
又某日闲来路过大婚用的晖章殿,见宫人忙乱成一片,倒也驻足看了那么一二眼。可宫人才停了手上的活计低头垂手排成行,那为首的礼官正要上前请教他的意思,他又管自己转头走了。那礼官一头雾水慌不择路拉住何顺儿的衣袖请教陛下的意思,何顺儿又能说些什么,只得苦笑一下告了一声辞,留得那礼官悻悻看着他俩的背影,好半天坐立不安。
过两日,宫中的缝人来了,道是要给元子攸赶制大婚吉服,元子攸倒是配合,站起身来伸开了胳膊任人摆弄,那缝人不知晓元子攸的喜好,不由试探着问了几句,偏元子攸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不过轻飘飘来了句“卿自决便可”,那缝人一脸为难,几度还想开口,终于被边上有眼力见的宫人拉了下去。
等到吉服制好了,缝人恭恭敬敬端了来请他试穿,他也没往那衣服上多瞧一眼,只叫何顺儿替他穿衣。那吉服华丽贵重不可方物,元子攸却始终面无表情,他一身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颓丧气,穿着这样的吉服,看上去说不出的怪异。
缝人低头垂手侍立在侧,也不敢抬头去看元子攸和何顺儿,只惶惶然等着皇帝的评价,谁想等了许久,元子攸也不曾开口。缝人心中惶惑不已,只得靠眼角的余光去瞟,却见那何顺儿绕着元子攸走去又走来,时不时踮起脚,最后一件吉服又被完完整整叠好放归了自己面前,缝人都不明白元子攸到底是满意不满意。将欲发声,却见何顺儿对自己使个眼色,摇摇头又点点头,只得心中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退出殿去,暗道这主仆二人怎么都是一样不爱好好说话的人。
缝人走后不久,礼官又来,捧着金印绢帛,说是册立皇后的诏书,请元子攸过目斟酌。其后还有长长的各类文书、清单,本拟着元子攸总要翻阅个半日,正要先行退出,没想元子攸却叫住了他们。
礼官还以为元子攸另有吩咐,已做足了躬身聆训的姿态,元子攸却不发一言,只招招手喊何顺儿去磨墨。待墨磨好了,大手一挥,批一个潦草而墨迹淋漓的“准”字。
他早年习的是王羲之,此时的字反而有了王徽之的味道。他写罢随便一搁笔,再后便敲了敲桌案,意思是请礼官自来取回,也不待礼官们答应,已顾自己站起身,撩撩袍脚踏出门槛,携着何顺儿又不知游荡到哪里。
留下几个礼官面面相觑。
……
尽是如许的荒唐事。
他对自己的婚事轻忽至此,却对元莒犁与萧赞的婚事上心不已,在宫中这样的氛围里,他还带着何顺儿特意跑去找太史令,在那里坐足了半日时光,就为看着太史令推演元莒犁婚事的吉时。
太史令不过六品小官,哪受得了一国之君如此盯梢,忙中手抖,几次把算筹跌落在案上,元子攸叹了口气,“看来朕在这里是太碍事了些。”说着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也罢,卿且静心推算,朕过些时再来叨扰。”
何顺儿总当他要回宫,却不想他出了内堂,拉着何顺儿就在门槛上坐下了,何顺儿毫无防备,一时间立足不稳,竟就这样被元子攸摁着坐在了他身边,何顺儿慌忙想起,却无奈拗不过元子攸。元子攸倒是泰然自若,只委屈了何顺儿如坐针毡,好在门外并无什么人路过,何顺儿叹了口气,否则,又恐惹得满洛阳风言风语无数闲话。
自家主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任性了?
好容易等太史令算好日子惶惶然擦着汗走出内堂,突然看见门槛上坐着的二人,瞬时又是惊得汗如雨下。
元子攸却神色如常,不过回身问了一句,“太史令可推算好了?”
太史令忙躬下身将那张墨迹都尚未干透的纸奉上,其上不过“十一月初十”五个字。
元子攸接来,低头看了许久,像是沉思一般,许久方道,“好,就此日了。”
十一月初十,再如何计数,也不足半年了,对于一朝长公主的婚事来说,其实也是仓促,但比起元子攸自己的,倒是宽裕了太多。
待回宫后,何顺儿便请教是否先去跟萧赞打个招呼。
元子攸却摇头道,“不必了,直接颁旨下去吧。”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若他想,允他进宫谢恩。”
何顺儿领命而去。
此外,终日杂事缠身,有的尽是机关算尽与虚与委蛇,每日心力交瘁,稀里糊涂便到了六月。
正逢夏日,蝉鸣聒噪,更搅得人满心烦闷。元子攸偶然得了空,也觉病恹恹的,靠在明光殿的窗边神游,何顺儿前来伺候梳洗,他看那繁冗的衣物但觉头痛,便倦懒地挥了挥手。
何顺儿为他挽起帐幔,支好窗牖,殿外的晨风吹进,还带着一丝夜晚残存的凉意,瞬间像是涤荡去了殿内污浊沉闷之气,元子攸精神为之一爽。
他拢了拢身上那件随意披着的白衣,又将一头未束的长发拨至脑后,忽然起了心思,只道目下宫中也没什么人管他,倒想着索性最后再潇洒几日。
于是便喊何顺儿摆了琴,自己坐在明光殿前的空地上抚琴。晨风中他白衣披发,广袖翻飞,端的是仙人之姿,他少年精擅此道,一曲亦仙音。只不过神思恍惚,等到弹完了,才惊觉自己竟是弹了一曲《凤求凰》,一时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若扪心自问,自己二十余年来可曾有钦慕的女子,一时间倒也不敢断然回答一个“否”字。至于自己钦慕的人的模样……也许,也许像梦中那个胡族少女,眉目间难掩的艳色与自傲,浑身他仰望不及的恣意潇洒无拘束。可这样的少女,合该自由地在北塞的原野上纵马,与疾风竞逐,与苍鹰争高下,遇乐事放歌起舞,当笑则笑,逢伤情亦无需掩饰,欲哭辄哭,不必为人情世故所累,也无需为权利人心劳神……他又如何忍心娶作自己的妻子,将她拘于这重重宫禁之中,变作与自己类似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