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晨曦未能透过窗帷照进殿内,殿内像是黄昏后那般晦暗,此间好像根本与世隔绝,难分朝与暮。殿内不知道哪个角落,燃着幽幽的紫檀香,明明是皇宫内院,竟教人觉得清寂得像是佛寺。

元子攸其实全然不懂这些的,不过去多了永宁寺,才勉强能分辨出紫檀香的味道。他并不喜焚香,也不知自己这位素来与众不同的姐姐何时竟爱上了紫檀香,微皱了皱眉,但紫檀香气入鼻,忽然也觉得安定了不少,刚才还怦怦然的心也不再乱跳。

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一般,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变得既轻且慢,视线扫过殿内陈列的物什,琴瑟、琵琶、笙箫,变故之下元莒犁到底也变了性情,终日与秀娘耽于音律,不过是沉迷其间,一颗心全投掷了进去,便不至于再那么频繁地想起那些不愿再触及的过往。

元莒犁如此,秀娘如此,想来萧赞也如此。

但到底自己金口玉言,搅碎了这所有人苦心经营起的平静的假象。

元子攸无声叹了口气,转入内殿,已隔着帷帘看见元莒犁的身影。

元莒犁坐在几案旁,正微垂着首,点燃一捧香。香烟袅袅,她额角垂下一两绺长发,若是那帷帘能遮去她眉间的忧愁,倒也像是个闲情待嫁的少女。

元子攸走近,看见那香炉兽型,其中香为心字。元莒犁纤长的手指调弄着那香,末了盖上香炉,这才抬起眼来看向元子攸。

那一双眼清透如春水,眉间花钿如焰,不过是晨起后随意梳了个妆,元子攸见了,也不得不感叹自己这个姐姐,真的是美丽绝伦。只是怀璧其罪,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间,谁又能说真是件幸事呢?

元子攸此时望着那双混合着倦怠、忧愁却依旧温柔的眼,只是追悔不迭。自己那日凭何就认定自己能有那样的勇气,那样的狠心,那样的机变,能将局势掐算拿捏得万无一失,此后又绝无后患。

那日……其实自己哪想了那么多。到底因何昏了头,为了杀尔朱荣而不顾一切呢?春醪醉人,春醪醉人呵……可笑醉者不自知,还自以为天下由他主宰掌控。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姐弟二人对望,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苦涩。

“子攸。”元莒犁叹了口气,“你适才既能下这样的决定,这时又怎不敢亲自来跟我说?”

元子攸无言以对,他又能说什么呢,说他刚才拿那许多,与尔朱荣做了个交易,换来的只是将元莒犁从嫁给尔朱世隆换成萧赞?

好容易憋出“丹阳王”三个字,元莒犁已轻声道,“子攸,你坐过来。”

元子攸话音一咽,低头像个孩子般,乖乖地坐到了元莒犁身侧。

元莒犁侧过身端详着他,一张端丽绝俗的脸近在咫尺。元子攸自十来岁后已没有与自己这个姐姐坐得这样近,这才发觉元莒犁脂粉遮盖下的脸已是那样憔悴,原来,原来流光抛人,自己这个艳名远扬的姐姐眼角都已有了细纹。

元子攸移开目光,抿了抿唇,方开口道,“丹阳王是个有胆略的人啊……姐姐跟着他,也不算委屈了吧。”也不知是想说服元莒犁,还是说服他自己。

元莒犁却只是长叹一口气,“不算委屈……子攸你又可来问过我愿不愿意?”她伸出手抚上元子攸的脸,指尖微凉,动作轻缓而柔和,“我原以为,你多少是懂我的。”

这话元子攸亦是似懂非懂,虽说他数个庶姐妹中唯与元莒犁亲厚,可他也只知姐姐是姐姐,从没想过姐姐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总显得与众不同。像是,像是兄弟姊妹们都先后成婚,姐姐为什么至今未嫁。

也许……正如元劭、元子正不明白自己一样。

可如今呢,他们两个,终究没能超脱其外。

元子攸深吸一口气,又抬起眼去看元莒犁的眼睛,“子攸是真心,真心希望姐姐过得好一些。”

元莒犁看着他,最终也只是极淡地笑了一笑,移开眼去,“其实,没有亲身经历,又怎能设身处地,我又何尝懂你?子攸你欣赏萧赞的胆略,向往他的脱略行迹,钦慕他的坚毅决绝,我都知道。可是对于我来说,我只觉得这胆略伤人伤己。”

“从前我与你想的一样,也会为这样敢为天下人不敢的人所触动,也许是女儿时百无聊赖吧,见多了克己复礼的君子与蝇营狗苟的小人,便觉得这样的人物格外了不起。”元莒犁将元子攸鬓边散乱的几根发丝捋到耳后,“可是河阴……”

她声音一哽,突然说不下去,顿了一下才道,“子攸,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识人做事都不能再图个别出心裁,他萧赞身世可怜是真,可你瞧他做的事,秀娘又何其无辜?梁帝待他亦不薄,他不是照样献城叛国?你今日信他倚重他……你昔日是不是同样信过倚重过尔朱荣?”

当真字字诛心。

“我并不是怪责你,我没有资格,我的人生未见得就比你过得顺遂成功。”元莒犁感受到指掌触及下元子攸浑身颤抖,终究是不忍心,便放轻软了声调,叹息道,“不过是河阴之事太过惨烈,迫得我万事都做了最坏的打算罢了。”

“萧赞其人、尔朱荣其人,我不过昨日才有一照面罢了。”元莒犁道,“贤者如周公,昔日也曾流言缠身,狂悖如王莽,从前也人称谦谦君子。人心难测,只希望你不要当局者迷。”

“我……知晓了。”

元莒犁看着他无奈一笑,显然是不认为他真的听了进去,“其实这联姻也并不真是一无是处。至少……能加一层羁绊在萧赞身上。只是不知他负这负那,会不会也有一日负你我。”

说这话时,元莒犁的眼睛里褪去了先前的精明,显露出其后深重的无力来,其实说了这么多,只有这一句才是她的心里话。元子攸宁可元莒犁大发雷霆,或者大哭一场也好,偏偏她那样冷静,更觉心酸不已。

那一日……既下定了决心,又怎容得再放手?走到今日,还不明白自己走的是一条绝路么?

他元子攸软弱无能,他元子攸首鼠两端,他元子攸愚不可及,不过只牵涉自己便罢了。他固然没有千百种方法,但无论如何,不该将自己这个姐姐牵扯进去。

哪怕鱼死网破也好,何至于有今日的局面?

元子攸眼望着那紫檀香烟怔怔出神。

自己这一生,是真的就被两个人所左右了么?想他元子攸从前还自诩恣意骀荡,不为俗事束,怎么遇上这两个人,就失去了自己一贯的准则与判断,变得不像自己了呢?大抵命中星辰相克,非人力能解了。

“那么子攸你呢?”元莒犁的话将他拉回现实,“你今日将我许给萧赞,你自己的婚姻,又拿去跟谁做了交易?”

“我……”元子攸刚才正想尔朱荣怕是自己命里的劫,此时苦笑着承认,“尔朱荣。”

元莒犁其实早想到了,但听元子攸亲口说出,神色仍是变得很不好看,“他的……二女儿?”

“不,”元子攸摇头,笑容更加苦涩,“尔朱英娥。”

“那岂不是……”饶是元莒犁,也吃惊不小,“先帝妃嫔?”

“不错,”元子攸叹了口气,“想先帝该不会怪罪我的。”

“他也太过荒唐了!”元莒犁愤然道。

“不过是个皇后的虚名,”元子攸却只是道,“他想要,便给他。不过是腾出间宫室罢了,有何难?”之后又不知是疑惑还是嘲讽,补了一句,“也不知他一代枭雄,怎反是对皇后这个位置如此执着。”

二人彼此彼此,元莒犁也不知从何劝解,但看着紫檀香燃烧殆尽,元子攸起身告辞。

何顺儿还守在殿门外,神色有一丝忐忑,元子攸心想自己又何必为难他,便绝口不提此间事,弄得那童儿问亦不是,不问亦不是,只是抓耳挠腮地难受。

元子攸看着觉得好笑,心中郁结似乎也舒展开了不少,便给了那童儿一个痛快,“去向太史令传旨,请他们测算成婚的吉日。”

眼见着何顺儿舒出口气答应了一声便走,元子攸又唤住他。何顺儿回头,只见元子攸神色凝重,“要早,越早越好。”何顺儿心想自家主子到底厉害,不过一二炷香的功夫,不仅说服了长公主,竟还能弄得这么急切,步子不由更欢了。

元子攸眼看着何顺儿欢天喜地地去了,无声叹了口气,这孩子没长什么心眼,只知道成婚是喜事,却连这是要太史令算谁成婚的吉日都没弄清楚。

元子攸看着何顺儿跑远,自己也转身离开,一个人漫步在桐树耸立的宫巷中,枝头偶然飘下一两片树叶,落地却仍然是青碧。

落叶又岂秋天独有,元子攸心情低落。哪有那么多春生秋死,恪守天道的,正是夏日,如此青碧的树叶也不过说落就落,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信步而去。宫中有一桐花台,据说是昔年孝文皇帝为幽皇后冯润所建,二人恩爱时常登此台遍赏宫中桐花。不过后来一对佳偶成怨侣,搅弄出那许多是是非非,那是后话。

但这全然没有影响到桐花台的名声。后来的皇帝,也总爱在早春三月的时候,带着自己宠爱的嫔妃登台赏景。桐树高大,桐花台更是高峨,若不论前朝太极殿,已可说是洛阳宫中最高处,登此台能俯瞰整个洛阳宫城。尤是莺飞草长时节,桐树蓊郁,桐花盛放,花瓣洁白而蕊色绛红,夹杂点缀其间,复有桐花香气萦鼻,更是一时盛景。

而也许因为桐花台的高峨,甚至皇帝新婚时携新后登台,也渐渐成了惯例。但说来也是谶,在此携手相伴过的君王与后妃,竟没有一个能得善终。

元子攸叹了口气,抬眼望着桐花台前仿佛无尽的石阶,拾级而上。

如今已是夏日,早无桐花可看,放眼只有宫殿黄墙红瓦与桐树青碧,想来自己成婚的时候,只能见光秃秃的桐枝与满地的落叶,再不能重造昔日孝文皇帝立幽皇后时的盛况。

他站在桐花台的边缘,晨风劲急,明霞灿烂,恍然有古意。他不由得想起辞世尚不过三十年的孝文皇帝来,不知这个大魏最荣耀的君主,桐花台最初的主人,后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站在他如今同样的位置上?

孝文皇帝赢得了天下交口称赞,却终于败给了一个小女子。也不知是成为天之骄子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还是作为凡人总要留下的一点缺憾。

至此,元子攸终于忍不住想起了那个名字。

尔朱英娥……他将结发的妻子、他未来的皇后。

冯太师的女儿,尔朱都督的女儿,会不会是相似人物?若是,自己是该爱之、恨之、忧惧之还是从一开始便避之冷遇之?

元子攸从没有对自己的妻子有过构想,此时也万理不出一丝头绪。他坐在桐花台的石地上,后来索性仰躺。

天空中流云来复去,聚散无定。人世间的因缘,也是一样缥缈难测。今日有人为他牵了这样一根丝,他浑浑噩噩,也不知将来何所从,又何所归依。

元子攸伸出手,凭空想要去捉那流云,手掌几次张合,到底是一无所获。骄阳渐起,流云散尽,只空闻蝉鸣凄厉,元子攸努力良久,最终也只是落得一个人狂笑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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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钟鸣·元子攸传
连载中醉里犹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