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这是悲剧开始前最后的回光返照,此后半年,战事越发不利,帝后间矛盾益显,国势直如江河日下。

前线唯有尔朱荣处尚好些,萧宝夤几尝败绩,又听闻朝廷派了郦道元为特使,为郦道元清名所慑,竟是以为朝廷将要对付自己,惊恐之下杀之举了反旗,他复国之心不死,定国号为齐,改元隆绪,自称天子。事出突然,萧赞匆忙出逃,才堪堪逃至河桥,就被守将捉住送回洛阳,元子攸一干人为他说了情,元诩和太后好歹都没有计较。

不过这样一来,萧赞在大魏的处境只有更加尴尬了。

元子攸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时局如此,元劭心生异志,还未能真正有所行动,就为安丰王元延明所揭发,可笑元子攸前几日还在为萧赞说情,这一天就连同兄弟一起遭了贬谪。

闲居几日,元子攸又去了北邙山。如上一次一般,元子直墓前,已坐着一个人。

“我就知道殿下会在。”元子攸道。

萧赞转过头来,元子攸走在最前,身后秀娘牵着元文,小童何顺儿抱着琴,几人缓缓向他走来。

元子攸朝他清淡地笑了笑,“上一回说好了的,我带上琴,喊上秀娘,抱上我这位侄儿,来与殿下合演一曲。我如约来了。”

萧赞是第一回见到元文,也是阔别故土以来第一回在光亮处见到秀娘,得以看清二人的神貌,心神震荡下立时站起身来,注目几人走近。

几人走到近处,元子攸指点道,“秀娘殿下是认识的,我这位侄儿,名文,殿下应当是第一次见。”

萧赞望过秀娘,又望元文,眼中千万种神色变过,似乎几度想要伸手,却终于还是隐忍未发。他走到秀娘面前,轻声唤,“阿秀,阿秀……还记得我吗?”

秀娘抬起头,那看起来毫无焦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刻,神色依然是茫然一片。

萧赞眼里原有的热切与期待迅速黯淡下去,自嘲地笑了笑,又道,“那你……可还记得《落叶》那支曲?”

秀娘依旧迷茫地看了他一会儿,这一回却是极缓慢地点了点头。

“为我再弹一次,好吗?”

秀娘没有理会他,径自转头看向元子攸,元子攸从何顺儿手上接过琴来,递给秀娘,温声道,“秀娘,就听他的,弹一次吧。”

于是秀娘跪坐于地,铮铮地便弹了几个音,琴声空灵,俨然已是一支曲的开头。萧赞张了张口,但什么也没说,只转身在她身边坐下,微微吸了口气,和着那琴声低唱,其音悲凉,其词曰:

“悲落叶,联翩下重迭,重迭落且飞,从横去不归。长枝交荫昔何密,黄鸟关关动相失。夕蕊杂凝露,朝花翻乱日。”

正是十月,一阵北风吹过,北邙山上黄叶翩落,纷纷然如雨,卷过萧赞的发尾,落在秀娘的琴上,元文大约是觉得冷,依偎在元子攸身侧,元子攸伸手搂住了他。

歌者乐者浑然不觉,犹自忘我地合演。

“乱春日,起春风,春风春日此时同,一霜两霜犹可当。五晨六旦已飒黄,乍逐惊风举,高下任飘飏。”

“悲落叶,落叶何时还?夙昔共根本,无复一相关。各随灰土去,高枝难重攀。”

“各随灰土去……高枝难重攀……”元子攸随着最后的余声低念。

歌声琴声都已随风散尽,依旧无人动作。元子直的墓前已堆积了厚厚一层黄叶,犹有更多的在地上随着风翻滚,争先恐后地向那墓碑攀去——不过是一支歌的工夫。

在场唯元文年纪幼小,终于不耐。他在元子攸的臂弯里不安地挣动着,踢开落在自己鞋面上的一片枯叶,又伸了脚去碾。

细微的“嚓嚓”声,那落叶粉碎。孩子心性,便觉得很是有趣,伸脚又碾碎第二片、第三片。

“叔叔,秀姨他们唱的是什么?”这之后,他牵着元子攸的衣角,靠在他身边,抬起头来,问。

“他们唱的是落叶。”元子攸轻声说,“人如落叶,命如落叶。”

“前几日,多谢殿下为萧赞说情了。”萧赞说。

“那不算什么。”元子攸微笑,摇了摇头。

几人从北邙山上归,元子攸让何顺儿同秀娘先回了长乐王府,自己和萧赞带着元文,送他回了真定县公府。

真定县公元宽行事已颇有成人风范,要请元子攸二人闲坐喝茶。

“这位是丹阳王。”元子攸向他介绍。

元宽深深一拜,“见过殿下。”可他毕竟还只有十三四岁,见了萧赞的容貌,忍不住又看了看弟弟,眉目间透出一分疑惑的神色来。

“好些照看你弟弟,今日便不坐了。”元子攸道,与萧赞一同离开。

“他很像他父亲,”元子攸道,“殿下要想知道我长兄的模样,看看他也就能知一二了。”

萧赞回忆方才见到的少年,想到他最后的神情,沉吟道,“他毕竟是看出了点端倪了。”

“殿下不必忧心,”元子攸道,“我熟知他的脾性。他便是看出来了,也一样会视文儿为弟。”他见萧赞停了步,也跟着停下,“这就是殿下说的要去的地方?”

眼前的是一间破庙。

洛阳号称佛国,招提栉比,宝塔骈罗,千寺之冠的永宁寺自不必多说,其他如长秋寺、瑶光寺、龙华寺,都是香客络绎香火不熄的名寺,萧赞却带他来一间破庙,这不由得元子攸不疑惑。

“昔年我从南梁北上时曾在此住过一宿,那一夜闻永宁寺的钟鸣,竟彻夜无眠。”萧赞说,“后来……我把母亲的灵位安在了此处。”

那寺庙简小,供奉着不多的几个灵牌,庙中是个低眉敛目的观世音像,萧赞当先,跪下拜了。

萧赞的生父早已亡国身死,便不再是大魏的敌人,可萧赞的母亲,虽是为梁帝所杀,可名分上依然是梁帝的后妃,只怕并非萧赞不孝,把亡母的灵位立在这破庙,确确实实是无奈之举。

元子攸抬头看去,那观世音似乎也俯首凝望着他,一片静默之中二者对望,元子攸忽然从佛像那垂怜世人的慈悲中看出了一分独有的慈爱。

再接着,佛像那眉眼唇鼻都幻化出一种奇异之感,好似母亲复生,笑望着他,下一刻就要唤出他的名来。

电光石火间,元子攸已猜出那佛像背后的故事,他也跟着萧赞跪下。

“殿下其实不该拜,”萧赞礼毕站起身来,道,“殿下聪慧,我也不必瞒着殿下,那神座供奉的,实是我的母亲。”

“我猜到了。”元子攸说,“不过殿下的母亲,拜一拜又有什么的了?”

萧赞沉默,隔了一刹才道,“我差点忘了,殿下与我一样,都是父母双亡的人了。”他说着叹了口气,又道,“如今叔叔离去,我在这大魏……真已是举目无亲了。”

“萧宝夤……”元子攸正要接话,只说了三个字,忽听城内钟声次第敲响,余音悠悠不绝。

黄昏时残阳的余光照进佛殿里,照得佛面半昏黄,元子攸半身站在暮色里,身遭尘缁飘摇浮动,看起来栖栖不宁,无所归依。

他听那钟鸣声在耳,一时恍恍然,想起很多年前听过的那一支歌来,“南梁的钟声……不一样吗?”

“不一样。”萧赞说,“可我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一样。昔日我在建康,一心只是想离开,离开那秦淮河莫愁湖,离开梁宫与梁帝,离开那一整个建康的钟鸣……那一日我得了机缘,便不顾一切地来了,抛家弃子,舍下生母,我以为我此后一生都会为那一日的决断而庆幸。后来到了洛阳城外,我见到那接天的永宁高塔,也本以为我会快慰,可是那一刻我居然有些怀念被我亲手斩断的过往,听那遥遥的钟鸣声跨越洛河传到城外,我知道,我这一生,再听不到建康的钟鸣声了。”

“有的时候我也会想,母亲终究是自私冷酷的,她为什么定要把我的身世告诉我呢?她告诉了我……是希望我依然没心没肺地做梁帝最宠爱的孩子,还是希望我如今天一般,一身骂名,走上一条绝路?”

“我哪能不知道旁人怎么说我的?我狼子野心,我忘恩负义,我心冷似铁,我禽兽不如……”萧赞短促地笑了一笑,“这些我都认了,不冤。可是这一切,难道真的会是我想要的吗?”

“不,”元子攸摇头,“其实,我一直很仰慕殿下。”他说着也淡薄地一笑,“说来可笑,我也曾经很多次地设想过,我若是殿下,该当如何?只是……枉我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始终是漫无思绪,无从理起,便渐渐明白这个问题实在是我难以回答的,这才再不愿多想了。”

“可是我知道,若是有一天我也不得不走上绝路,”他又说,“我一定是仓皇狼狈,困窘不堪,绝不能如殿下,决绝无悔。”

日后可知,一语成谶,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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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钟鸣·元子攸传
连载中醉里犹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