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破天荒地,主动打开话题,讲了个娱乐圈八卦,女主角还是前几届的学姐,所以近期学校讨论的声量尤为大。但她也铆足劲念书,不社交不上网不知全貌,东一句西一句,讲不清楚。宣阳和叶限根本也什么都不明白,跟着唱和。
这种话题太不适合他们几个人了。
林辜月吃着糖,笑起来。
他们和她不同,她升学走申请制,说白了,竞争很隐形,用不着特别和谁比,不必与人正面交锋。但他们不一样,排名日日夜夜在眼前滚着,身在校园,每一口气后面都跟着鲜红的数字,无处可逃脱。
她才不是最需要被哄的人,要是再不笑,就太厚颜无耻了。
广播通知宣布全体集合,只消校长最后再讲点话做个总结,今年的运动会就正式结束了。
叶限先回班,临走前说:“辜月,你一会儿等等我,我们今天一起回去吧?”
他们很长时间没有一起回家。
林辜月定定神,答应了。
宣阳看她表情缓和,便不演了,问:“你刚刚怎么了,被雷劈了?”
林辜月随口扯了个他不可能了解的东西。
“痛经。”
结果宣阳竟然从包里掏出一瓶止痛药来。
她沉默,为了圆谎,吞了一颗。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用,口腔冰凉,不止眼前,她的胸腔也一再开阔,呼吸顺畅。
“你这个什么药,这么神?”
宣阳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凑过来,说:“其实只是薄荷糖而已。”
盛放哈哈大笑。
“终于轮到林辜月被骗。你知道宣阳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吗?”
老师宣布解散,二十分钟后,他们磨蹭着步子出了体育场。林辜月找到叶限,她像长了五张嘴,说着宣阳方才开玩笑的事情,由此延伸,活泼起来,说了许多这阵子没在短信里提及的事情。
叶限放心下来,走着路,始终将余光留给她。
她察觉到,无端愣住了,脑子里又涌起一些奇怪的话,说:“肖铭这人真的挺莫名其妙的。”
“小明?”
“对,他大名其实叫肖铭。”
“他是挺怪的……经常不知所云。”
叶限的语气像是想起什么痛苦的经历。
林辜月有点好奇,既然肖铭能和她编那些,那么又会对叶限说什么。
“比如呢?”
“比如……算了,没什么,”叶限的表情变得很不协调,转移话题,“你饿吗?我去对面给你买丸子。”
林辜月点点头。她看着他的背影。夏日唯一好的一点就是天空亮堂,虽然也常常太过分,但是能让人把东西看得更真。
方才冲动对徐毓文做的话,再次翻出来,对自己说了一遍。借与他人对话,林辜月好像又看清了一些东西。总结下来,竟然也算意外之喜。
林辜月有点开心。
那时,她不可能想到,三分钟后,叶限会双眼通红地跪在她面前。
那两根丸子被叶限扔在路中间。车轮将肉泥压进柏油路面的缝隙里。
就在刚才,一辆摩托车突然从盲区窜出来,在人行道逆行飞驰,呼啸而过。林辜月没来得及反应,差点被撞,幸好被后面的路人迅速拉了一下书包。
她跌坐在地上,除了屁股有点疼,掌心磨破了点皮,没受任何伤。
最后一幕恰巧被一辆小巴士挡住了。
紧接着,叶限横穿车流,出现在她面前。有司机摇下车窗对他破口大骂,他置若罔闻,双手扶着她的肩膀,和喘气声一起颤抖。
林辜月不忍心看叶限赤润的眼睛,遂站起来,拍了拍校裤,英勇道:“哎!我不是没事嘛!”
叶限的手跌落,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浮木,攥紧了她的裤脚。
他个子高挑,身形挺拔,此时却失态地弓腰,蜷缩肩膀,如同耗尽力气的老叟。
林辜月只看得到他低垂的头,两个发旋清晰可见,依旧童气幼稚地打着转;校服领子上突出的脊骨,异常嶙峋,似乎下一刻就会贯穿皮肉,汩汩流血,一发不可收拾。
“林辜月。”
他很少喊她的全名,更没有展现过这幅模样,甚至林辜月不知道用什么词形容——不受控、卑微、脆弱、落魄,都远远不够。
叶限的膝盖处布料紧绷,骨骼如何清晰可见。
他如同哀求一般道:“你不要死,至少,你不要比我早死。”
林辜月五脏六腑都在下沉。
云江有个殡葬习俗,父母亡故,子女须在棺前跪守三夜。
两三年前的叶限,是否正是以这副姿态,在短短的几个月里,独自一人,跪完了六个漫长的夜晚呢?
“林辜月,如果你也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应该……”
叶限不再往下说,但她也猜到他的本意。
泪水先于思绪涌出,止不住地淌下。林辜月想抚摸叶限的头发,伸出的手却只悬在他的发旋上,怎么也落不下去。
她吞咽下喉间的涩意,蹲下身,含着鼻音,语气柔软:“我又不是骗子。我们说好了,要‘在一起’。”她狠下心,伸手把他的发旋周的一圈头发揉乱,笑着哽咽,“是永远。”
整个世界陷入寂静,像过了一个世纪,不止,应该是一万年。
叶限抬起头,在对上她目光的那一瞬,眼眶微微睁大,像被什么击中似的,悔意与懊恼难以遮掩,迅速扩散到所有五官。
他站了起来,也拉起她,很快松手,不作停留。
他说:“抱歉。我本来想说的是,你要好好看路,注意安全。但不知道为什么,脑子太乱了,稀里糊涂地说了点别的。就当我被肖铭鬼上身了。”
“只是这样?好好看路?注意安全?”
“对,你不要想多了,也别在意我的话。”
林辜月怔怔望着他。
他妥帖又明确地表达意图,和跪在她面前发抖的他判若两人。若不是马路中央那滩肉泥被车轮碾过一次又一次,仿佛,刚刚的混乱只是她一个人的幻想。
“一场误会。”叶限说。
虚焦的街景在他的侧脸后掠过。
林辜月下意识地靠向叶限。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无比冰凉。她多么熟知他。他在撒谎。
“为什么?这谁能知道呢,我只是个比你们多活了几年的成年人,又不是会读心术。”
温澜说道。或者该改称她为宋等等。她今早特地飞回云江,换了身份证上的名字,忙完便抽了空,来林辜月家楼下和她见面。
“大概你快出国了,要去远地方,他希望你别对他有牵挂——但美国对他来说真的算远吗,他又不是没去过,而且,他不是香港户口吗?我想想,不然呢,也可能这孩子是有应激反应,单纯觉得自己那样很丢脸吧。我不懂。”
林辜月听她说话,低着下巴,思考不出结果。
宋等等继续说:“我都没你了解叶限呢,你来问我?但是,既然他说,希望你别想多,那你就按照他期望的那么做就行了。”
林辜月也找不到更合情理的方式。
宋等等弯曲起膝盖,双腿和上半身叠在一起。凉亭这么狭窄的椅子,刚好装得下她。她抬头看亭顶,林辜月感受到到她的动作,也抬起来。
仿青铜的藤蔓铁艺交织缠绕,偶有疏漏,月光落下来,成了斑斑点点的星星。
很多年前,在这里,林辜月曾经撞见过郑克和她约会。
宋等等呓语般道:“我当初说不想再回云江了,没想到真的一直没有回来。”
“那你觉得云江的变化大吗?”
“有一点儿差别。但还是那个味道。云江的夏天,有种很特别的味道,上海的夏天就没有。”
林辜月指着右手边的树丛,道:“去过那么多地方,我只在云江的街上看到这种树。云江的味道其实是树的味道。”
“可能是吧。”
宋等等缓缓靠在林辜月的肩膀上。
林辜月顿生不祥的预感。
果然,宋等等说:“辜月,我今天和郑克分手了。”
自从郑克那天说完,就不再提起后续,说是在解决,但林辜月知道,他们俩的性格一个积极,一个温和,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轻易思考分开。
所以,其实是他和宋等等,两个人都舍不得做那个手起刀落、斩断多年光阴的人,才拖到现在。
这件事,在林辜月心里,就像一条跳出鱼缸的金鱼,在水渍里奄奄一息和死了没区别。扑通一声,什么都注定了。
白天,林辜月已经把所有情绪都耗光了,现在无法再更悲伤和惊讶。
她平淡地问:“应该是姐姐你提的吧?特地当面说?”
“对。他请了假,陪我去改名。我们一起吃了小笼包。不得不说,还是上海的小笼包好吃,云江餐厅做外地食物真是一点都没有进步。”
“你的行程挺满的,改了名,吃了饭,分了手,还来找我聊了天,一会儿又回上海,明天周六还得上班。”
“对。但是等一下,你这什么反应?”宋等等坐直,摇晃着她的肩膀,“你给我震惊啊!震惊啊!你不是一直觉得我们是模范情侣吗!”
“郑克哥哥去年十月就和我说过了,都过去七个月了。”
“好吧。他当时怎么和你说的?”
“没办法一下子复述出来。”
“能想到,他平时就爱说那些深奥的东西,还以为我听得多懂呢,那么爱讲。”宋等等靠回林辜月肩膀,“但是真正分手的时候,他只和我说,宋等等,祝你自由。除了我妈和我外婆,他是全世界第一个叫我宋等等的人。”
空气凝成一大团高温橡皮泥,在皮肤上灼烧着,再塞住口鼻,令人无法呼吸。
“姐姐,你们明明很喜欢对方。”
“不是喜欢,是爱,辜月,是爱。这个字眼对你这个年纪来说会不会太正式了?可我必须这么讲,我真的很爱他,我也信他很爱我。可是爱很重要,却没有用。”
“我真的不明白。”
“我不可能回云江生活。他其实一直打算再去上海,但是,除了我这个女朋友,他的一切都在这里。比起上海,他也更喜欢云江。我不可以让他为了我改变生活的方向,我根本担不起他人生的重量。如果是吵架,那可以和好,但我们都累了。累了就只能休息。休息了大半年,我们都各自想清楚了,与其拖下去,耽误对方,不如断掉,再也不联系算了。”
林辜月还想再说什么,可是以她的阅历,只能呆呆地重复这句话:“我不明白。”
“他心软,所以我来开口。高中的时候告白,也是我比他先开口,但是——我不该告白的,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辜月,我非常非常非常后悔……”
宋等等无法抑制,大声痛哭,紧紧抱住了林辜月的腰,缩进她的怀里。
过了快半个小时,她才平复心情,继续说下去。
“恋人是一种非常低级的关系。这种关系的永恒,是需要依赖一个充分的理由的,并且一旦往前,就很难真正地回到原点。如果我当初不告白,我们应该还能一直是朋友,然后一直在对方的身边。永远能看见他的笑,不比短短几年能握住他的手,来得更好吗?我想要的是一辈子。”
“……姐姐,我不明白。”
“辜月,当初我还以为自己很幸运。其实那不是幸运,那只是年轻。”
“我不……”
“你有一天会明白的。”
宋等等的悲伤也来不及彻底收拾,看看手表——手表也是郑克大二送的礼物,从包里掏出一把斧头给林辜月,说:“难怪这东西会回到郑克手上,原来你们聊过了。今天,他让我再交给你,说一时半会儿没勇气面对你。”
她踮着脚,摸林辜月的脑袋,终于笑了一次。
“是我们两个人的错,你别只惦记着砍死郑克一个人。”
林辜月摇了摇头。
“谁都没错,这点我现在就明白。”
从接下斧头起,林辜月的眼前一直有着一只黑色的小飞虫。跟着她坐电梯。
进家,闹哄哄的一片,有几个亲戚带着小孩来探望爷爷,妈妈正在招待。
一个阿姨操着乡音,高亢道:“哎哟,突然想起你们家还有个小女儿是不是,带出来让人看看呗。”
“哎呀,是呀,辜月今天怎么一直躲在房间没出来?我都想她啦。”
岑阿姨居然也在。
林辜月踏出半只脚,立刻缩了回来,心想,干脆趁没人发现逃难去沈家找沈阿姨好了。
但非常不顺利的,她被妈妈发现了。
林辜月几乎是被架出去见人。
妈妈介绍亲戚,她记不住也认不得。岑阿姨一个劲地笑,夸林辜月现在好大方,和小时候阴阴郁郁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就是太瘦了,太瘦的女孩子以后没有福气。
林辜月忽然觉得滑稽,很想笑。
妈妈和几个阿姨聊她两三岁的故事,那些记忆不属于她。她越听越犯困,若是瘫倒又会被注意到然后挨训。她强打精神,正襟危坐,一会儿发呆,一会儿看孩子们玩机器人。
爷爷也对那台能对话的机器人颇感兴趣,专注地看着。没人和他讲话,受探望变成了陪坐,爷爷像个吉祥物,被安置在热闹的边缘。
林辜月挪了位置,和爷爷坐在一起。
爷爷咕噜咕噜地用方言和她说了几句话,林辜月只听明白“吃饭没有”,她点了一下头,剩下的都没有听懂,枯笑。
小孩们玩腻了,捣鼓电视,毫不客气地指使林辜月帮他们调到少儿频道。
时代变迁,手机换代,动画也在推陈出新。
屏幕里的卡通人物很陌生,不过,林辜月显然还是青少儿动画的目标受众,播的是最后一集,没有前情提要,竟和小孩子们一样,看得津津有味。
大战结束,火光四射,烟雾弥漫,蓝发主角只剩一缕渐渐透明的魂魄,对红发主角说:“请你向前走,永远都不要回头看我,我们的生命毫无关联,你是自由的——”
林辜月愣住了。
她喃喃道:“为什么要这么说?”
小孩们坐在地上,年纪最大的那个女生,已经读五年级了,好像是这两个主角的粉丝,全程很激动。她回头看林辜月,语气很慷慨。
“因为他们是爱啊。”
林辜月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到厕所,弯腰洗了一把脸。直起身,水哗啦啦地流过下颚,一滴一滴掉到衣领。
**的手背抹了一下眼睛,怎么抹都是湿的。她望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微笑,做鬼脸,吐舌头。无尽的悲伤从嘴角一点点漫上来。她又俯身冲脸。
每当看到叶限,她都会想,我喜欢这个人。
这份感情,由她发明,也只由她散发。她得意扬扬,在其中当着指挥家,全然忘记还存在另一个人。
对方的情感同样决定了这份情感的最终定义。
林辜月明晰自己对于叶限而言是特别的。特别到如果是她表明心迹,叶限大概率会想也不想,直接点头答应她,只为满足她所有愿望。
即使他想向她争取的只是一段“一起玩玩具的时光”,即使他恐惧“成双成对”。
所有迟钝忽视的事情纷至沓来,她的头昏脑热被彻底浇上冷水。
爱有无数种,温澜说得对,爱情的永恒太需要前情提要,一旦前进,就无法撤销。她和叶限已经是家人了,贪心会破坏一切,恋爱无法再将他们升华,他们注定要走下坡路。
林辜月做好了决定。
那个她所期待的一年又一个月后的日子,再也不会到来了。
她要像叶限每次为她充分考虑一样,为叶限考虑。
一辈子不说也没关系的,多么刚好,林辜月是个擅长保密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气,只要她不吹散,大雾便不会散去。他们能够在雾中一辈子捉迷藏。如叶限所愿的,如林辜月所不食言的,永远在一起,永远像小时候,永远不分开。
谁也不会知道她**的心情与炽热的心潮。
夜行人之所以忐忑云朵,是因为无法放弃仰望月亮。从这时起,她该感到更快乐,因为天空就此晴朗,月亮将不吝照亮她的每条路。
可是,难以理解。她的脸上为何满是眼泪,怎么也洗不干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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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没有谜底的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