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用鞠躬和微笑作为回答

后来大半个学期,小明几乎寸步不离地缠着叶限。

午休、吃饭、课间或自习课,甚至是早操走到操场的那几分钟,他都会像只鸟,扑棱着无形的翅膀,叽叽喳喳地盘旋在叶限左右。

期末考前夕,沈嘉越无意间听说了这件事,对此非常不快。

他表示:“我禁止你们任何人和那个小明搅合在一起。他小提琴真的拉得非常烂,而且厚颜无耻,净讲胡话,还哭哭啼啼的。千万别让他太得意了。林辜月,你能不能去把他们拆散?”

林辜月沉吟。

她认真思考,虽然叶限一副好相处的样子,有着不缺朋友的氛围感。但他总是单独出现在她眼前,不曾和任何人并肩同行。即使有什么称得上熟悉的人名从他口中说出,也不过是宣阳、盛放,时洇。而这几个人通通是林辜月的朋友。

所以,实际上,叶限真正的朋友只有沈嘉越和林辜月。

无论出于哪种原因,她都并不认为在这方面忠诚是美德。

面对沈嘉越的任命,林辜月只好说:“我干不来这么没道德的活。”

寒假期间,小明经常和叶限呆在图书馆里学习。有天学完一起吃晚饭,把面汤泼到叶限衬衣上,洗不干净,于是也买了件新衬衣送给叶限。

沈嘉越忍无可忍了,一度计划,扬言要把小明抓到沈妈妈的工作室练琴,借机嘲讽泄气。

叶限却说:“我怎么也没感觉他骚扰我?”

他不至于那么爱和人长时间相处,所以林辜月很讶异,说:“但我每次看到你的时候,都会看到小明,你们都不是一个班的。”

叶限更震惊:“真的假的?虽然我想过挺奇怪的,为什么每次在省图和面馆都能撞见他。但既然在学校认识,坐在一起也无所谓了。他有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我一直戴着耳机。”

沈嘉越这下舒服了。

“看来,你根本没有注意到小明的存在,长辈们都说林辜月爱发呆,但你也挺神游人间的,不晓得你们俩脑子里究竟都装了什么东西。”

叶限不可置否。

不过,经他们提醒,他开学便察觉到小明恐怖至极的如影随形。

他暗示小明别再来烦他,也直言过几次。没什么用,小明总摆出委委屈屈的模样,滔滔不绝地倾诉他的妈妈、小提琴、社团。叶限便只能仰头叹叹气,重新戴上耳机。

没多久,叶限想出了一个实用的办法。

他把小明引荐给了时洇。

不像其他朋友都喜欢伏桌看书写题,时洇日常混迹操场,有用不完的精力。小明会点羽毛球。顺理成章,他们一拍即合,大课间都在一起打羽毛球。午休便绕圈跑步,或者到学校实验楼顶的室内体育馆玩杠铃。

那阵子,宣阳和盛放总问林辜月:“时洇一天天的到底跑哪儿去了?”

“找小明去了。”

他们俩都宅在教室里,基本不出门,没见过小明这号人。一直当林辜月口中的“小明”是类似于“吃饭、睡觉、打豆豆”里的“豆豆”,是她拿来敷衍他们的冷笑话。

日子按部就班地向前推进,转眼临近期末考还有一个半月,离高考则剩下一年又一个月。

他们班在爱老师的鼓动下,斗志互相传染,学习氛围尤为热烈。一个个的,手指头着火似地写卷子,背书背到嘴皮长茧,书本和教参书翻到长毛边,笔记摸上去,像密密麻麻的盲文。

他们几个人,都早早在心里圈定目标院校,满脑都是明年的大考,更没道理松懈。

宣阳被医生勒令不许碰含咖啡因饮料,但盛放开始皱着眉头,学他喝咖啡提神。林辜月再尝了一次,还是受不了,舌头苦到有辣感,宁愿昏昏欲睡过日。她不由得敬佩起他们来。

林辜月准备申美本的标化考试,以至于校内的作业经常交不上,偶尔还会因为去外地进修和社会活动,而短暂缺课。打闹串班的时间少了,不再费时考虑任何琐碎的事情。

在学校,她多半只和宣阳、盛放来往。真忙到极致,一天都未必能和隔壁组的盛放说的上话。

同班人如此,更勿论别人。

尤其这学期起,宣阳爸爸怕宣阳不吃饭,每天中午特地来给宣阳送营养餐,连带林辜月和盛放的份一起准备。于是他们都不爱去食堂,愈发的少在学校别处走动。

也就林辜月还会思念三明治。只有她时不时去趟食堂,难得有几次见到时洇,时洇都会指着她怀里的东西,问:“你为什么每次都吃一模一样的东西?我每次撞见你都还以为进入循环了。”

林辜月说:“现在的日子确实像循环。”

但是充实。

叶限的班在楼下,比时洇还难碰见。

他同林辜月,仍早晚互相发送一次问候,内容却锐减,不再细致分享自己具体在做什么。

起初,是林辜月在外地参加活动——这会儿便有时间抽空读一些岑阿姨不批准的书,在酒店房间读得如饥似渴,颠倒日夜。

有几天,手机忘记充电,彻底关机。哪天惊醒,她去上洗手间,疑惑怎么手机这么久没响过,才察觉不仅没有和妈妈联络,而且也没有回叶限的短信。她大叫一声,差点滑倒。

开机的第一时间,她写了很长的道歉信,发给叶限。叶限也回了很长的内容。和她的短信若是排在一起的话,长度出奇的对仗,仿佛春联。

叶限归根结底是在说没关系,他也在忙,没时间用手机。

他确实忙。

每次月考和半期考,盛放都从爱老师那儿摸来完整的年级排名。她依赖那些数字确认自己的水平,疏解紧张感,这变成她的惯例。宣阳学累了,便陪她一起研究。文理订在一起,一前一后。林辜月会在那几张纸里看到叶限的名字,并从排名上明白,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都在忙些什么。

虽然不艺考,但他需要定期更新漫画稿件。画画和学业都放不下,久而久之,叶限发来的短信变得很短,只剩下一句话。

她常在做早操转身的瞬间,迅速捕捉到他。他们有时候能对视上,有时候也不能。脸红心跳都停滞在这里。

但林辜月不失落,没什么关系,她更为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在为未来奋斗而感到快乐。

她觉得自己手里正捧着一大把甜蜜的糖果,若有什么急躁的动作,反而要怕糖果从指缝漏到地上。心里流的蜜要是渗进空气了,那也是便宜了空气。目前这样刚刚好。

要说什么是适合朝前走的节点,又或者说什么是她所能按耐得住的最晚时间点。

一年又一个月。

高考后,她想向叶限告白。

因此,这个日子在她的心里,陡然延伸出别的美好的含义来。

所有人都忙到发疯,恨不得把日子拧一拧,再挤点时间出来。学校却在这个时候想起一拖再拖的运动会,着急忙慌发通知号召。这个时间太尴尬,因此,高三不包含在内,只有高一和高二参加。

开场要跳学校领导们蓄谋已久的乒乓球操。晨练还不够,还得两个年段的人放学后统一去操场再排练一个小时。

大家骂骂咧咧,把背书的内容提前打印成小纸条,一边摆臂原地跳,一边念念有词,然后趁中间十分钟的休息整顿,互相拷问刚背的提纲知识点。

这周五就是运动会,今天周一,是倒数第四次排练。

逢休息时间,宣阳和盛放围在一起接力背时政。林辜月被知识包围,心安理得地仰头,舒展脖子,一心三用,幻想一个毫不存在的冒险世界,心算数学题,还能留一只耳朵听他们讨论。

老师吹哨集合,时洇气势汹汹地冲进他们班的队伍,捏住林辜月的下巴:“叶限在哪?”

林辜的注意力缓慢地收拢。

“他?他是校旗手,应该单独在体育馆排练吧。”

“好,多谢,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林辜月拉住她:“怎么了?”

“那个小明能是个正常人吗?完全听不懂人话,也说不出人话。整天神神叨叨的。他是地球人吗?他看到的东西是现实吗?他发现不了别人都在忙并且嫌他烦吗?叶限怎么会认识这种人?我看叶限也不怎么正常。所以,我这就要以正义之名,去把所有不正常的人都处理干净。”

盛放和宣阳便在这时候知道小明是个活生生的人。

毕竟,小明就站在时洇身后。

小明嘴唇濡湿,含泪离开。

宣阳和盛放都用“你怎么这样”的眼神看时洇。

时洇两手一摊:“和我没关系,是他先招惹的我!倒是你,林辜月。”

她挑眼斜视,道:“听说你早就认识小明了。你和叶限是一伙的吧?派你去把小明解决掉——我的意思,你去安慰他。反正你那么会说话,这对你来说有什么难的?”

林辜月来不及辩解,便被时洇扯出队伍。

时洇本人则大步一跨,移到她的位置上,微笑,做请示动作。

夏天又要到了,林辜月的五官悬在脸上一动不动。

突然一阵风吹来,她有点冷。

千躲万躲,林辜月终究和小明重新扯上关系。

她在上次实验楼的那个楼梯找到他。

但他这次没哭,头埋在膝盖里,说:“小林姐姐,你不用安慰我。”

林辜月悄然舒了口气,坐在旁边。她摸出叠成小砖的题库,眼神在空中写答案。这样倒好,逃了排练,还能正大光明地学习。

这时,小明说:“你真的不用安慰我吗?你应该是来安慰我的吧?”

林辜月像吞了颗石头,咀嚼几秒,偏头,温和地说:“小明,这周五就是运动会啦,你可以在全校人面前拉小提琴了,这不是件你期待已久的事情吗?”

“这是事实,小林姐姐,你安慰得太烂了。”

“……”

他居然还好意思不满意。沈嘉越说得对,不能让这人太得意。

小明长叹气:“小时洇想和你们玩也合理,毕竟,这个世界上,旧的胜于新的的事物只有睡衣和浴巾。你们对她来说是新朋友,她有新鲜感很正常。”

林辜月有点头疼。

她要怎么说明她和时洇一年级就认识了,不是什么新朋友。

小明走火入魔似地反复念了好几句话,话头里冒着口水泡,林辜月都没听清。

接着,他叨叨道:“……叶哥也被小林姐姐这么对待。大家都会去找新朋友玩,也都会被抛弃,这很正常,叶哥能消化的事情,我也能。”

林辜月好不容易把“叶哥”这个称呼和叶限对上号。

她眉毛一抖:“我什么时候抛弃叶限了?”

“每时每刻啊。你有一堆新朋友,一堆要看的新书,一堆要写的新题。要知道,我一开始和叶哥做朋友,就是觉得他总是孤零零跟在你后面,实在太可怜了。我要报答那天下午他能主动安慰我。”

林辜月提醒道:“我也安慰你了。”

“但是叶哥先来的。。”

“……不管怎样,你不能把这种事情定义成可怜。而且,你为什么把他说成一个没有独立生活的人?他明明也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忙。”

“在我看来,纯粹是因为你在忙,所以他也不得不开始忙。他的忙是装出来的。虽然我和你一样,我最近也抛弃了叶哥,去和小时洇做朋友了。但就连这几天,我都时常能看见,他对着手机界面打了一堆东西,又全部删掉,只剩下几个字。或者上楼,装作去开水间装水的样子,从你班门口路过,用余光看你。不过呢,你从来不回消息,坐在窗边,也从来不抬头。”

小明的语尾也湿哒哒的,拖出痕,句与句互相粘连。

林辜月费劲听完,一瞬间,有股无名火冒出来。她真想学时洇对待马宏瑞那样,拽住小明的领子问个明白。

但是转念,她早被预告过小明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限甚至能和这样的人在图书馆学习整个寒假,时洇可以和他打一学期的羽毛球。那她区区和他相处十分钟,又算得了什么?

没什么可计较的了。

林辜月像在动物园里听鸟叫一样,听他吞吐着发散的臆言。

她面上没有了情绪和思考,脑袋里浮现出一个格斗游戏画面,像素化的她和小明一左一右,她上勾拳下勾拳,横踹,飞扫,旋风回转踢,把他揍飞到外太空。Game Over,她举着红色拳套仰天大笑。

小明叹气:“叶哥真的太可怜了,被我和小林姐姐接连抛弃。相比之下,我只被小时洇一个人抛弃,也没什么需要被安慰的了。小林姐姐,你可以走了。”

林辜月无神地站起来,怔怔好半天,找出一张面巾纸递给他。

“你可不可以擦一下口水,以及,别再叫我小林姐姐了。”

小明这回老实擦嘴,反问:“那你叫你什么呢?”

“我叫林辜月。”

“那样太不像朋友,你看,你都叫我小明。”

“……你大名叫什么?”

“肖铭。那我叫你月月姐姐怎么样?哦不,这又太过亲密。我和你没到那个阶段,你别太难过,但我们之间确实有点距离。还是小林姐姐最恰当。如果你觉得太过头,那就删掉一个‘姐’字吧!”

林辜月在心底抓狂,表面云淡风轻:“随你。”

小明,该死,这个调子还是转不过来,是肖铭,他点点头,喊了一声“小林姐”,道:“但我们也不需要多关心叶哥了。其实,喜欢叶哥的人一向很多。让我数数,两个?三个?女生和叶哥当面告白过,不过呢,叶哥都拒绝了。但总有天,时间久了,他会答应个谁吧。比如说呢,我们班长。”

林辜月神情稍有起伏:“……徐毓文?”

“嗯呀,别看叶哥意志消沉,这两天也有改头换面、大彻大悟的趋势了。到时候呢,我们这两个抛弃叶哥的人,就一起祝福叶哥吧。俗话说得好,一个人造下的创伤,需要另一个人来弥补。我们班长是个特别厉害的人,她应当能以一己之力,弥补下我们两个人造成的重大创伤……”

林辜月默默仰起头,望灯。

老天,如果你在听的话,麻烦顺手扔颗陨石,把这个人处决了吧。

下一秒,楼上传来叶限的声音。

林辜月放松颈背,打算去打个招呼,而肖铭一激灵,眼疾手快把她推到隔壁的实验室里,并且捂住了她的嘴。

她瞪着眼睛。

肖铭把食指比在唇边:“嘘。”

他们藏在墙后,视线有一半被遮挡,在另一半,叶限从楼梯走了出来。

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人,恰好是徐毓文。

他们显然在继续未完的对话。

徐毓文站住脚步,道:“……真好,你爸妈比不过他们爸妈,你也比不过他们。你更可悲,你连争口气的心思都没有。”

“比较很重要吗?”

“只有比较才能产生输赢。但如果你就这样毫无自尊地活着,乐于当他们的积木,风险自己,供给他们搭城堡,那我和你确实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叶限已经走到林辜月看不见的地方了,只有声音飘过来,没有夹杂着任何争辩和自证的意味,只是平和温柔的回应。

他说:“我不认为我是积木,我也不认为他们拿我当积木。”

“因为你还觉得现在是单纯快乐的小时候——爸妈在桌上夹筷子说说笑笑,而我们在桌旁,蹲着玩对方带来的最新款的机器人和玩偶——无论你有多爽快地把爸妈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你都和他们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又如何?我很心甘情愿。”

“对,你心甘情愿,但是他们不会理会你的心甘情愿。”

“如果你真的曾经认识过他们,就该清楚他们不会那么对人。”

“当年最难的时候,你爸妈应该也这么以为他们爸妈的吧?可是呢?结果呢?十来岁施舍一个人多容易,有谁会在这个年纪在意玩伴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一年后你就知道了。他们插着翅膀飞到天上,而你只有脚和你爸妈的两张遗照。因为你,你爸妈死得很冤枉。”

叶限没有立刻开口。

沉默之中,肖铭看他们的目光羡慕与感动交织,说:“小林姐,其实我很喜欢班长的,但是我也对不起叶哥,所以只好……”

怒意在林辜月的胸口膨胀得作痛。她已经无法理会肖铭的脑回路究竟长在哪,抑制不住地肩膀发抖,呼吸急促要扯破喉咙,暴躁地掰开肖铭的手,喘着气想要冲出去,肖铭用蛮力,狠狠拖住她,不肯让她往前走。

她急疯了,心里仿佛有头野狮咬碎理智,直往外闯,几乎就要回头咬肖铭一口——

叶限在这时说话。

“如果我不在意我的结果,我只在意他们呢?”

徐毓文是一旦被撞破就绝不再费劲掩饰的人。哪怕字字如刀,轻蔑他人至极,实际上损耗的是自己的尊严,她也不在乎。

她冷笑:“我刚刚就说了——”

叶限打断:“徐毓文,如果现在就能回到一起玩机器人和玩偶的小时候,你愿意回去吗?”

“这个问题有意思吗?”

叶限笑道:“你有多介怀现在所谓的差距,就说明你有多念念不忘不费力气就能接近彼此的日子。而你之所以能够看见差距,是因为你把生活的终点放在了他们身上。就连你也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我们是快乐的。而我,也只不过是竭尽全力地,想要重新抓住那段一起玩玩具的时光而已。”

光打不透徐毓文的背影,她像一团漆黑无比的雾,迟迟没有言语。

“你有病。”

徐毓文突然丢下三个字,迈开腿,直接离开。

什么力气和气焰都被一针扎破了,林辜月需要扶着墙才能不让自己瘫坐在地上。

肖铭在他耳边悄悄笑道:“小林姐,你看,他们多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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