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愣了一瞬,耳边还荡着狗舌头散热的回音,反复吐气,催煮她的良心。
“抱歉,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沈嘉越气得身上脸上均红了几分:“林辜月,你是不是耍我呢?”
“但你中午不是一直拒绝吗,说绝对不会和他们一起排练,我不知道你会这么认真对待。”
“不知道我会这么认真?你第一天认识我吗?你从来没有见过我拉小提琴吗?”
几个问号劈头盖脸砸下来,林辜月陪笑:“你别生气了,当我什么都别说。”
沈嘉越瞟到她受力红肿的手指,冷笑:“真是活该累死你。”
“好好好,累死我。”
到沈家,沈阿姨迎他们,很高兴地说:“辜月也来啦,正好嘉越爸爸买夜宵回来啦,快来吃。”
沈嘉越踢掉鞋子,一言不发,直接回房。
林辜月讪笑:“阿姨,我吃。”
最近妈妈又嫌她胖,晚餐只有几根菜或者半根胡萝卜,她情愿不吃,今晚也饿着肚子。沈叔叔买了麦当劳和必胜客,满满一桌都是她爱吃的高热量快餐。不看见还没感觉,看见了便饿得头晕眼花,仿佛世界末日。她赶紧坐下来,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一个汉堡,三片披萨。沈阿姨推过来蔬菜沙拉,她看也不看,推了回去。
接着,她抓起一个鸡块,还没蘸酱,就往嘴里塞,也没注意到身旁的空气变凉了。
“你吃得还挺香的。”
她有点神志不清,第一反应其实以为沈嘉越在夸奖,吞下去后意识到是阴阳怪气,却没空去看沈嘉越现在摆什么臭脸,又抓起一把薯条。
沈嘉越也没再出声,坐在旁边看着她吃饭。看久了,也不愤怒了,但逐渐从她的吃相中感到诡异。他抓住她两边手腕:“你再吃下去就要死了!”
她这才停下来。
沈嘉越说:“你有毛病吧?”
林辜月鼓着腮帮子:“你不生气了?”
“你多久没吃过饱饭了。”
“半天。”
“才半天?”
“每天都有半天。”
她偷偷又拿了一根薯条,被沈嘉越夺走。
但暂停是有用的,林辜月很快就有了饱腹感,紧接着撑得不像话,横躺在沙发上,沈阿姨吓了一跳,去翻药箱给她吃健胃消食片。沈叔叔在零食柜打包了一堆吃的,嘱咐她记得多偷吃。林辜月说以前会偷吃,现在忙学习忙忘了。沈嘉越啧啧称奇。
她爬起来,要和沈嘉越好好解释刚刚的事情。沈嘉越说不用了,他给叶限打了电话。叶限全都说了。她点点头,又躺了回去。
“但是,你难道觉得那个什么小明,这种人的小提琴拉得会有我好吗?”
沈嘉越讲话几乎没调子,话从喉咙里滚出来,只剩一层薄薄的气。似乎所有恼恨,归根结底,都是纠结这件事。
结果她还是得坐起来才行。
“不是那个意思,你在我眼里,是全世界小提琴拉得最好的人。”
沈嘉越神情微变,扭过头:“……马后炮。”
她笑笑。当然是真心话。
“算了,叶限说了,你是可怜小明……怎么会有人叫小明这名字?确定不是外号吗?”
“不是可怜……听上去应该就是大名。”
“好吧,叶限没用‘可怜’这个词,他说,你觉得学校这个分配方法不合理。我虽然名分上是一中的学生,但不上课,也没参加过社团活动,其实应该算校外的人了。所以,这个位置落到我头上,并不公平。”
“他说得对,我是那么想的。”
林辜月摸摸肚子,竟然又有点饿了,她挪了位置,坐到他的视线范围内,他又把头扭开了,她干脆抓着他脑袋,强行让他看着她。
她的语速加快:“但是如果我一开始选择站在你这里,那我就该一直站下去。小明缺少的是机会,可无论你的机会有多少,那都是你的,命令你把你的机会让渡出去,这是对你的不公平。”
她放手,无比认真。
“而且,小明说自己多努力多努力,其实在我听来,他并没有你十分之一的努力。”
沈嘉越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扬扬。
林辜月瞥了他一眼。过去经常如此,叶限哄一半,她哄另一半,对待沈嘉越其实是有一套公式的,且每每奏效。但她今天不想用公式。
“而我会摇摆,是因为我听到了一个人说的话,所以一时间难以界定‘机会’的归属权。我从初中起,就愧疚于不劳而获。不是真本事和努力得来的东西,我会觉得烫手。假如说,天赋指的是与生俱来且难以分割的东西。那么容貌、家庭,通通也都是天赋。天赋不可抗拒,也不止存在于才华。天赋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没有天赋的人的掠夺。我没有办法当掠夺者。”
沈嘉越听到一半,只有一句评价:“林辜月,你太想当神了。”
她顿顿:“神还是神经?”
“你一问,这下两个都有。”他毫不客气,“从常态里抽身,拨乱反正,制造一套悬浮于现实的新规则。你这还不是想当神吗?这些事情轮得到你仲裁吗?轮得到你愧疚吗?”
沈嘉越站起来,带起一偏顷长的阴影。
林辜月忽然再次察觉到他长大了。他们厮混这么多年,共同成长,绝大多数时刻的生活都有对方的影子。就像她能预料他的脾气走向,尽管他对她诸多不理解,也并非没有将她看破的能力。
他说:“志励中学反过来是励志——你以为当初我没有听见吗,还有去大师演奏会,那些观众说的话,你以为我没有听见吗?可是我不想当神,我只想当人。我只能在已经存在的规则里,做能做的所有事情,接受所能接受的所有事。天赋这个词不错,可是我和你,我们都没有凌驾于全人类,甚至都没有凌驾于全校,我们并没有站在金字塔顶端。比我们更有天赋的人多的是,掠夺我们的人也多的是。他们不会为此愧疚,也没人会愧疚,因为所有人都只是人。长颈鹿吃高树的叶子,矮颈鹿吃矮树的叶子。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你是人。你就该心安理得地当人。”
这是第一次,沈嘉越说了一堆颇有见地值得讨论的话,林辜月却一个字都回不了。
许久,她轻声问:“嘉越,你一个人在外面,辛苦吗?”
他愣了愣。
“其实我也想和你们一起上学。”
然后他哭了出来。
没心没肺,没头没脑。像他,像从前的他。
她摸摸他的头,想了想,抱住了他。她的肩膀马上湿了了一片。她心想,果然,沈嘉越是水做的。
第二天晨读,每科的课代表都替老师们下发无数张模拟卷和复习提纲、材料。宣阳请假去医院复诊没来。到大课间,林辜月帮他给那打纸张分门别类,写笔记,贴便签,忙得晕头转向。
胳膊左侧有了人影,她以为是宣阳来了,没回头,道:“老师疯了,完全不管我们死活,你敢信吗,这些东西全是十分钟内发的。”
身旁的人翻了翻纸页,开口:“你们现在学这些?”
她停下手。
这声音的源头不是宣阳,而是沈嘉越。他没穿校服,套了件嚣张的红色卫衣,在黑白灰一片的班级里耀武扬威。
“你怎么在这?”
她继续动作,撕下一张便签。
“不是你说的吗,我也是一中的学生。”
“一中的学生都老实穿校服。”
“堂堂正正考上了就是一中的学生,和校服有什么关系,你这人有时候够死板的。”他嘁声,“我去找了那个小明。”
林辜月正在一一翻折卷子。
沈嘉越不耐烦问:“在不在听?”
“在听啊。”
“我让他拉了小提琴,这就是你说的‘还不错的人选’?实在太烂了。”沈嘉越皱着眉头,“你到底什么品味?”
林辜月平静道:“以我的品味来看,你这件红色卫衣尤其的丑。”
“……”
他被呛住,默了默,等着她干完活。
她叠好卷子,脑袋正要往下栽,预备趴倒补觉。沈嘉越一巴掌抵住她额头:“我还有事和你说。”
林辜月朦朦胧胧睁开了眼。
学生会的人敲门,来检查纪律,盛放这学期是班级纪委,她挡在他们桌前,回头使眼神让林辜月赶紧把没穿校服的沈嘉越拽走。
林辜月叹口气,拎起沈嘉越的帽子,二话不说,把他拖到班外。
他们躲在开水间里。开水间只有一道小小方方的窗,今天是阴天,阳光似吐非吐,在地上拉出菱形光块,一会儿沉入地面砖块,一会儿耀眼。他们正站在菱形中,只需要看着脚下,就知道外头的云朵是稀薄还是浓厚。
偶尔有人结伴来装水,说说笑笑,聊着那些沈嘉越绝不知道的校园佚事。
林辜月问:“什么事?不是昨晚都聊完了吗?”
他气急败坏:“你一点都不关心我为什么去找小明吗?”
“你不是自己说了,听他拉琴。我明白你有别的目的。但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不是神,我是人。所以我不想再掺合这件事了,你打算继续按照老师的计划当首席,还是把位置让给他,都和我没关系了。”她的表情没有变化,“我又不是西洋乐社的,我是钓鱼社的,虽然我目前只跟了一次社团活动,但是借了别人的装备,钓到了一只巨大的鱼呢,有这——么大,我还拍了照,你要看吗?等等啊……”
“你打住。”
她翻口袋找手机,沈嘉越拉了拉她的手肘,企图拦住她。但她甩开了,还是执拗地把那条鱼的照片找出来,亮给他看了:“很大的鱼,对吧?”
沈嘉越只看着她。
他说:“我也不想掺合这件事了,所以我和他说,我退出。”
林辜月装没听见,非把手机屏幕凑到他眼前,要他承认那条鱼很大。
沈嘉越扶额:“行了行了,确实是条很大的鱼。”
她收起手机,笑了笑。
“嘉越,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他心想,夸条鱼而已,至于吗。于是鼻子哼哼,道:“那当然了,我是谁?”
林辜月咧开嘴:“猪——头——”
许久,沈嘉越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怔怔。
“你是不是早猜到我会这么做。”
“这个世界上就那么多树,就那么多叶子。长颈鹿如果吃了高树的叶子,就不应该再去吃矮树的叶子了。你既然会用这个比喻,就一定懂这个道理,也一定会这么做。”
地面上的菱形光块无比炽烈,他们的鞋面正晒得暖洋洋的。
林辜月仍然能想起小时候在父母的饭桌旁第一次见面,沈嘉越送她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去马尔代夫,他教她游泳;转学去市一小的第一天,他带她躲进一间空教室,两人蹲在桌子底下吃饭;在志励,他当众说出那句“关你们什么事”,从此成为她的万能咒语。
从六岁起,每个新开始,都有沈嘉越。
林辜月现在才明白,身旁这个人是一个如此善良的好人,真是一件不得了的好事。
“谢谢你。”
“谢谢你。”
同时说出来,两个人都愣了,然后一起笑。
沈嘉越先说道:“原来不需要解释,就被人轻而易举地明白,是这样感觉的事情。”他吞了一下口水,“从前,你不被我明白的时候,又是什么感觉呢?”
“我忘记了。”林辜月低下头,合拢双脚,又一跳,分开,“反正现在一直很开心。”
“是吗……那也挺好。”
“嘉越,你从来没有错过任何事情哦。我和叶限知道你一直都在。”
又被她明白了。
沈嘉越也低下头,鞋面的光渐渐暗淡,只有一道斜插的光线摇曳。抬起手,光便落在掌心。他盯着,仿佛能从此端望穿太阳,无限明媚。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转过脸,看到林辜月的目光正入神地向前。
他循着她的方向,看到叶限的身影缓慢地从窗子前经过。
开水间空了,只剩他们,沈嘉越头脑一懵,不受控地开口:“林辜月,你是不是喜欢叶限?”
林辜月的神情也缓慢而茫然,和叶限那道身影近乎一致。
“啊?噢……”
她的脸红了红,揉搓着手指,深吸一口气,打算重新开口。而沈嘉越忽然惊觉到什么,连连撤退,迅速摆手:“你什么都别告诉我,别告诉我,更别告诉我要保密什么的,我没法保密,别告诉我!别告诉我!你什么都别说!”
林辜月禁不住发笑:“你这什么反应?”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真的受不了你……”沈嘉越咬舌,险些把“们”字说出口,神经已然绞成死结了。
林辜月随便道:“但你问了我,我又不一定会回答。况且,就算有人要知道我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那么我也希望叶限本人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沈嘉越快崩溃了,说:“你这种模凌两可的回答跟已经答了有什么区别?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你就会直接地说‘不是’。”
“那你帮我保密吗?”
她的眼睛明亮,什么都不明说,却无比坦荡。和叶限完全不一样。但是莫名其妙,沈嘉越紧绷的大脑霎时恢复自由,能够自如地运转和活动。
当一个人拥有了秘密,就会拥有一套操纵心灵与大脑的新规则。
秘密与秘密,规则与规则,彼此博弈,相互制约。
因此,当天秤的两端各放相同重量的砝码,一切就会平衡,归于零,回到原始处。
沈嘉越握紧手中那道温暖的光。
“这多简单。”他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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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你能说出答案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