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只在下车跑到机构门口的那短短的三秒感受到炎热,从前在桦北听过的蝉叫蛙鸣,像个很远很远的梦。
暑假的每天,林辜月都在低头写题,抬头练听力和口语。下学期开学初,有个要飞吉隆坡的世界高中生演讲会,不是比赛,但是媒体很多,时间又赶,学校的英文老师不想丢脸,愁得很,找了好几个学生催着写稿。因此,其余的时间,林辜月都在忙着写一篇“我如何在家乡的四季中成长”的文章。
老师看完后评价写得太感人了,字里行间全是真心实意,稍微修改了下词汇,最终上报名单,选了她去代表学校。林辜月望望天花板,实则因为现在的空调几乎没有噪音,她连最后一点关于夏天的声音都没能听到了。
梁好快上初二,提前自学物理,时常在晚上打来电话,拜托辅导点拨。林辜月靠在洗手间顺滑的墙上,感受后背冰凉如蜡。几道题教完,她们就从陀思妥耶夫斯基聊到屠格涅夫,从菲茨杰拉德聊到海明威。
有天,和梁好说完话,没尽兴,她的笑还挂在脸上,看到郑克发来的消息:“速速回联。”
林辜月连忙打电话过去。
郑克毕业后在出版社做编辑兼策划,他把林辜月的《爱丽丝的病床边》的剧本给主编看,主编很喜欢,团队商量后,一致觉得可以试着改编成普通的小说形式,分成十二章,预备从十月起,刊登在《童话森林》的每月的专栏上。
洗手间没有冷气,墙仿佛融化了,流出蜡液,其实是她后背沁出汗。这时候,林辜月触摸到了夏天。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炸开了花,一度说不出话来。
郑克逗她说:“哎呀,但你有银行卡吗?没银行卡当不了作家。”
林辜月快跳起来了:“我明天就能有!”
第二天正好机构放假,说来也幽默,暑假并不是真的假期,学生在考卷上写题中题,放假也得等假中假,生活如此热爱嵌套。
总之,她带着身份证,借口去图书馆买教参,找了离家远的银行办了张储蓄卡。
她摸着卡片上的招财猫图像,还发着热,心想,夏天。
银行卡在包里放好,出门,阳光泼洒下来,渗进头皮,异常滚烫。空气中的树味渐渐发出焦味。她挡着眼睛和额头,一口气跑到商场里。
是不太经打理的老旧商超,昏昏暗暗,大多铺面都无陈设,漆黑地空了一大排。三楼的天花板挂着元宵的灯笼,彩带转着圈,流到一楼的广场。
很长时间以来,林辜月只陪妈妈逛弥漫栀子花或橙花香氛的商场,这里只有空调的垢味,她闯进这里,像闯进到另一段时光里。
中央摆着一架电子琴,有人弹奏,周边围了一大群人。
林辜月靠近了驻足,听不大懂,但津津有味。她想起初中也常站在人群最边,看人玩跑酷游戏。其实她一直喜欢看别人用手指具象化地流利操纵世界的某一平方。手机,钢琴,算盘,亦可。她喜欢看着平凡的人在某一瞬间称王。
曲终,演奏的人站起来,嚎了一句:“下一个谁?”
结果林辜月被推上去了。
她怎么也没料到有天这个王可以是自己。
尤其是在音乐世界里。她可以在第一次看《百年孤独》的时候,就倒背布恩迪亚家族的兴衰史和人物关系,但是任凭上了十年音乐课,也从来没记住过五线谱。
她尴尬挠着头,站在台阶上,庞大得突出,看谁都像小人国居民,欲逃,忽然有人说:“怎么像高中生啊?谁把小孩推上来了啊?”
林辜月近来最恨“小孩”这个词,头脑一热,装模作样地抬手划了一遍琴键。
她弹了《踩到猫了》。
这是她唯一会弹的一首钢琴曲。还得感谢小时候,温澜和沈嘉越打赌,信誓旦旦地说:“你信不信我能让林辜月一分钟就学会钢琴。”
然后她真的学会了,但花了十分钟,为此甚至挨了温澜一顿骂,于是一记至今。
实际上,一共就几个键来回摁,比跑酷游戏更不需要技术。她很久没弹,磕绊了好几次,底下人都在笑,不知道是在笑这是首儿歌,还是笑她的琴技。她硬着头皮,胀红着脸,觉得额头被空调愈吹愈大,整个人快变成皮球飞上天挂着当灯笼了。
她变调、变速,死撑面子,弹了足足三遍才下台。
然后,林辜月看到在五米远处,沈嘉越和叶限一人拿着一个甜筒,歪头笑着看她。
她简直想撞墙,带着一丝也许这俩人没认出她的侥幸想法,尽可能地表面波澜不惊,背对他们,混入人群。
听那群人聊天后知晓,他们竟然全都是音乐大学的学生,假期约出来闲逛团建。
林辜月更想撞墙了。她到底在逞什么能。匪夷所思。
大学生们都夸她:“勇气有佳。”
“一见人就躲也算勇气有佳吗?”
沈嘉越拽着她的马尾,把她提溜出人群。
林辜月回头,眨着纯良的眼睛:“你们怎么在这?”
叶限一脸没脾气的样子,目光低垂,无奈地笑。林辜月的脸更红了。沈嘉越将她的马尾辫丢在她脸上:“哇塞,还撒谎呢,你明明都看见我们了。”
林辜月哽着嗓,解开了马尾,长发慢悠悠地绕来绕去。这个过程中,他们都静等着她发挥,她也不负众望地认真思索,重新扎好头发,爬上了更高的道德高地,说:“你们出来玩为什么不带上我?搞孤立?”
他们都愣了 。
沈嘉越要辩,叶限拍拍他的肩:“认输吧。”
林辜月一边排冰淇淋的队伍,一边正经问:“所以你们今天出来干嘛?不是前阵子还吵架呢?”
他们装没听见,一双眼珠子往左,一双眼珠子往右。
林辜月欲言又止,额头流了一滴汗。
这件事开始是这样的,沈阿姨在上次吃完饭后,托很多朋友咨询了解美术艺考,还问叶限要了画,找一个美院教授评估一番,想好好帮叶限一把。然而,叶限本人自始自终不知道这些画被拿去做了什么,也没说过要艺考,自然地选了理科。
沈嘉越以为叶限中途变卦,气得要命。几百年没上过学的人,特地杀到学校去,把他从班里拽出来,当面骂了他二十分钟。
叶限如何巧舌如簧都哄不好他。沈嘉越觉得和他本人说不通,拔腿跑到教务处,要偷表修改意向。叶限当然去拦了,然后他们就被主任逮住了。这出沦为儿童积木般的闹剧轰然倒塌。
林辜月和他们不在一个教学楼,等传到她耳朵里时,叶限已经拖了三层的走廊地板,至于始作俑者沈嘉越,早扬长而去了。
林辜月接过店员递过来的冰淇淋,咬一口,道:“你们该不会还没和好?”
“是他……关我……”沈嘉越语无伦次,指着叶限半天讲不出话来,看见林辜月越来越绽放的笑脸,表情一沉,“你又转移我们注意力呢?”
林辜月耸耸肩:“瞎想,我有什么可心虚的?”
“好好好,不心虚的话再去弹一首《踩到猫了》。”
“好呀,”林辜月霎时想起有马尾辫的账要算,在沈嘉越那儿她向来吃不得亏,立即扯了一把他的耳朵,他疼得呲牙咧嘴,她满意地笑,“但是听我弹钢琴要付费。听一次拽一次,先把刚刚的债还了。”
沈嘉越的五官皱得乱七八糟,揉着耳朵,捅了捅叶限:“那他呢?”
林辜月闻声看向叶限。他的眼睛怎么总是那么的亮呢。她低头把嘴巴埋进冰淇淋,吃出一圈白胡子,含糊不清道:“拽不着,他太高了。”
沈嘉越嚷嚷道:“你拐弯抹角骂我个儿矮呢是吧?”
林辜月失语,只顾着吃冰淇淋,眼睛低低地望着前方的地板,后背热到发麻。
忽然,她眼前出现了一张很好看的脸。
叶限倾身,视线与她平行。
他笑道:“这样呢?”
林辜月怔怔,嘴角和唇上的白胡子一起咧开,她的脸上出现了两个笑。她很专心地盯着他的眉间,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结算完毕!”
叶限的脑门赫然一个红印。
林辜月瞳孔放大,冰淇淋差点掉在地上,慌张道:“我下手这么重啊!疼吗?”
叶限摇头,郑重地思考,问:“再弹一次脑门的话,是不是还可以再听一次《踩到猫了》?”
“没见过有谁上赶着挨揍的。我揍你一顿你听我拉小提琴好不好。”沈嘉越凉凉地说,“还有,林辜月你什么时候才能把冰淇淋吃得干净一点。”
沈嘉越说,今天出门是为了陪叶限买画具,刚刚把话说开了。只是在学校大闹了一场,总觉得哪儿有点奇怪。
林辜月默默看了一眼叶限手中敷衍地装了一盒彩铅的塑料袋,心想其实只有沈嘉越一个人在奇怪吧。显然叶限是为了照顾他心情,趁都有假期,找个借口把沈嘉越喊出来谈话。但沈嘉越沉浸在他自己终于也能多思多虑,像个大人似地解决问题的幻想中,洋溢着成熟的喜悦,她也不稀罕打破他的自得。
沈嘉越叙述了一半,朝他们瞪眼:“但是你们以后就不能都把话提前和我说明白吗?我又不是听不懂人话。”
林辜月莫名其妙:“和我什么关系?”
沈嘉越一时哑了,过了几秒,胡搅蛮缠道:“你只是最近很安分。”
“说得好像我以前一直蛮不讲理一样。”
“难道没……”
“你不是自称听得懂人话吗?”
“看吧,你又来了,都不需要我搬出证据。”
沈嘉越的眼皮动也不动,脸色阴沉,只有嘴角随着冷笑上挑,抱着臂膀靠到一旁。
兴许天气作祟,加之她一向看不惯沈嘉越这个表情,林辜月冒起鬼火,急促走到他面前,马上要发作。然而,叶限不知从哪句话起就默默走开了,这时忽然回来,把一张电影票横立在他们中间。
他弯起眼睛:“那边填问卷送电影票诶。”
林辜月和沈嘉越也没立刻休战,还对彼此冷眉竖眼的,但是被叶限推着肩膀去填了。一份关于高中生辅导班的普通问卷,两个人愈恼火,干起别的事情反而愈勇,愣头看题,答得格外仔细。
电影票拿到手上,林辜月看了一遍,问叶限:“怎么还有花五十块才能兑换,去哪兑换?”
叶限笑而不答。
林辜月望着他的表情,思索片刻,才懂他什么意思,忍着没捶他一拳。
但她知道叶限是来当和事佬的。如他所愿,她彻底消气了。
沈嘉越那傻子还没反应过来,手指夹着票,茫然地说:“为什么我是游戏城的票?我去找他们换成电影票。”说完马上就要去找工作人员。
林辜月拖着他的衣领,把他拉回来。
沈嘉越抖开她的手:“干嘛啊!”
“猪啊你!”
“你才猪!”
林辜月摁着他的头,让他看完三张票上面写的兑换条件,沈嘉越还是没懂。
“算了,你拉小提琴拉傻了。”
“到底什么啊?”
“懒得和你说,你自己看。”
林辜月拉着叶限的袖子,不理他,转身。沈嘉越还在他们背后研读三张票,忙忙招手,唤他们回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林辜月故作不耐道:“还敢说自己听得懂人话呢。”
“我猪头成精还没修炼成完人,可以吗?林大王放过我。”沈嘉越撅着嘴,晃着票,“走吧,俺老猪请你们打游戏。”
商城的电梯停运,他们爬到三楼,整层楼只有游戏厅和电影院还开着。
沈嘉越拿票去买了五十个游戏币,他还挺高兴:“有那个票打折,这么多游戏币只要三十块钱。”
林辜月从他递过来的小篮子里,很不客气地抓了一把走,直奔投篮机。
她转身须臾,果不其然,听见沈嘉越很小声地偷问叶限:“所以刚刚到底什么意思啊?我们被骗了吗?”
林辜月抓住篮球,听叶限和沈嘉越解释:“因为电影票本来在网上买也只要五十块钱,所以那张券根本没有任何作用,骗人填问卷的。”
沈嘉越又问:“但是这个游戏币券是真的有打折。”
叶限十分耐心:“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墙上写五十个币三十元,这是原价啦。”
林辜月的笑肌比胳膊还酸。
她一下子蹲到地上,抱着球大笑。
猪头精沈嘉越本精,脸颊红了一大片,若无其事地从她怀里抢过篮球:“你什么准心,半天了才打三十分。”
他去打也只多了十分而已。
他们便只好旁观叶限打。球线经叶限控制,丝滑顺畅,篮球毫不费力地进篮筐,他们看得一愣一愣的,第一次知道投篮机还能玩进结局。
最后一颗球进篮,机器发出喝彩声,叶限回神,往旁边一看,空空荡荡,这俩人早跑没影了。
叶限找到他们的时候,林辜月操作的角色恰好发动旋风连环踢,打得沈嘉越难以招架。
沈嘉越的血条瞬间挂零,把位置让给叶限,幽怨道:“我小时候明明很会玩贪吃蛇的。”
“一码事归一码事,你很会吃豆子这件事已成历史。”
林辜月摩拳擦掌,选格斗英雄,每个格子的属性都细致地看了过去。叶限已经选好了,是一个很普通的大力士。她匆匆做出选择,是一个可以切换状态的双魂角色。
沈嘉越撑着叶限的肩膀,看着他们黑漆漆并排的头顶,再瞟到林辜月选的结果,语调掐细了:“哟,好甜蜜,成双成对,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林辜月说:“这是明明同一个人,两个魂魄而已。”
沈嘉越几乎翻白眼:“……谁说那个了。”
叶限沉默,操纵的角色节节败退。沈嘉越感受到手掌下的人越来越烫,甩了甩手。叶限输得太痛快了,站起来,把位置又交给沈嘉越。
沈嘉越坐下怪别扭的,想了半天,抬头说:“原来打败叶限只要一句话就够了。”
林辜月专注于游戏,脑子基本没在运转,随口问:“是吗?哪句?可是他本来就打得比你还差。”
沈嘉越笑出声。
他又输了好几回,游戏币通通用光了。
他们抻腰站起来,看到叶限在自动售货机那儿买水。林辜月想起刚刚的对话,正了正色,重新问:“为什么那句话能打败叶限?”
沈嘉越一呆,没预料她会回过头纠结,赖皮道:“干嘛,你就非得打败他。”
林辜月斟酌不出什么好的理由,神情尽收,一副在掂量什么的模样。沈嘉越心想再这样下去,她肯定要去问叶限本人了,叶限绝对不好答,于是干脆当一次好心人,瞎编道:“叶限怕鬼,对吧?”
“……对。但和成双成对、百年好合有什么关系?”
沈嘉越斩钉截铁:“你知道的还不全,其实他最怕的是成双成对的鬼。”
“……”林辜月怀疑地看他,“真的假的?”
她会这么问通常代表已经信了一半。沈嘉越经常觉得她也挺好骗的,不懂叶限每次都在担忧什么,这岂不是随口扯个谎就能盖过去的事情吗?
叶限拿着三瓶水走过来。
沈嘉越冲他挑了挑眉:“叶限,你为什么只给你妈妈扫墓,那你爸呢?”
林辜月心头地震,如临大敌。
尽管叶限把追问的权利交给了她,她却从未使用过。
她不知道叶限舅妈怀孕,也不知道为什么叶限从不祭拜他爸爸。
上学期间,叶限几乎日日准时出现在她面前;放假的时候,他们的短信没有间断。但林辜月就是没有主动过问的勇气,说到底,她其实是个和妈妈一样胆小的人,无法面对的并不是过去的事情,而是日经月累的内疚,恐惧于即使自己什么都知道了,也什么都做不了。
时间就这么一拖、再拖,变得厚重而冗长。
到头来,兜兜转转,她还是只说了点好听话,却不知道叶限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而沈嘉越和她不一样。
这人有种近乎魔性的天赋,总能不经意间脱口而出一句直抵人心的拷问,无师自通地戳人软肋。他本人则是轻飘飘的,灵光乍现后全身而退。说机灵吧,确实,动嘴比动脑快,但是永远无法感知到自己说出来的话会让氛围怎样微妙地变化。
他什么也不在乎。兴许就是因为不在乎,所以百无禁忌。
林辜月咬着下唇,看向叶限。
换作旁人是很难适应。不过,那是叶限。
沈嘉越堂而皇之地问,叶限也堂而皇之地答。
林辜月有刹那,在感谢沈嘉越能问出口。
他没什么意外的神情,淡淡回答:“比较武断的想法,但我总认为如果他们没有在一起,那么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沈嘉越问:“所以他们的墓没有在一起?”
叶限笑:“其实我们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们就离婚了。”
他们都僵住了。
过了半分钟,沈嘉越对林辜月两手一摊:“你看吧,我说得没错,叶限就是怕成双成对的鬼。”
叶限不明所以:“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沈嘉越换了话题,说还有个地方要去。
出商场了依旧是毒日头,空气泛白,眼球**,不断能眨出泪水。他们沿着有棚子的商铺,勉强躲避太阳,一路向前,拐歪,再拐弯,来到一家男士正装服饰店。
店员笑脸相迎,沈嘉越把叶限强行推到最前面。
“我们有预约,一件白衬衫,给他。”
店员抱了好几件衬衫样衣,把叶限抓进更衣室。林辜月歪斜在角落的软沙发上,眼底灰暗,仍旧在想方才游戏厅的话题。
沈嘉越端着茶过来,吓了一跳:“你又中什么邪了?”
她抹了表情,笑嘻嘻地啄一口茶,说:“今天是第二次我发现你长大了。”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我回忆一下……”
她目光颇有考究地转向沈嘉越,从他的发尖一直打量到鞋底,丝毫不避讳。
沈嘉越起一身鸡皮疙瘩,挪挪身子,很不自在道:“研究明白没有啊?”
她点点头:“上一次是初中的校庆。就是我主持,你当首席的那一回。”
沈嘉越闻声,默然了许久。
“喔……为什么?”
林辜月的头也倒在椅背上,歪了歪:“不知道,可能因为那时候你很认真对待小提琴吧。”
沈嘉越愣了愣,笑:“还以为你要说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长高了呢。”
“你怎么老对身高这么敏感?”她嫌弃道。
“谁叫朋友们都这么高。”
“你也可以和一些矮个子做朋友。”
“那算了,太卑鄙了。而且现在挺好的。那今天呢?为什么今天也发现我长大了?”
林辜月咀嚼着字眼,道:“预约——你应该出门前就想好了要怎么给叶限赔罪了。我本来误会你会厚着脸皮任性下去,没有打算主动解决问题。没想到你这次自己在背后思考了这么多。”
沈嘉越嘁声:“你太小看我了。”
她则大方承认:“对,抱歉,沈大少爷。”
沈嘉越听见这个称呼一直俯身笑,笑着笑着,直接站起来去更衣室找叶限,马上被赶出来了,灰溜溜地坐回来。
林辜月问:“怎么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流氓呢!”沈嘉越越想刚刚的画面,越觉得荒谬,“他害羞呢……难怪他一直没有走出来给我们看穿了什么。”
林辜月思绪暂停,好久反应过来,“噗嗤”笑了一声。
她接着道:“还有呢,你其实有一点,我从前觉得是幼稚,现在觉得是洒脱——你天生有讲真话的本事。”
沈嘉越被夸得很舒适,实则摸不着头脑,高兴了一会儿,才问:“那你举个例子。”
她支支吾吾:“譬如,你就敢没皮没脸地问叶限,关于他家的事情……”
“喂,到底夸我骂我呢?”
一阵寂静。
她说:“反正你比我看得开,什么都敢说。”
“所以你一直不敢吗?那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问,当初还大言不惭地说要陪他一起记住过去。”
“……”
沈嘉越微低下头,掰着手指,有点累了,看向她:“问你一个问题,客观上,我们三个为什么会重新玩在一起?”
“因为叶限来找我们了?没有别的理由了吧。”
“你这答案就不够客观啊,这不是你的主观看法吗?”他的视线聚焦在她的鼻尖,渐渐发散到头发、额头、下巴,他伸出手,悬停片刻,点了一下她的太阳穴。没理会她的反应,自顾自地转过脸:“林辜月,那几年,我们不都在等他吗?”
他感受到身边的人坐得离他近了点。
“我们还去旻州找他了,如果没有我们做的事情,没有我们等待的时间,光凭叶限一个人,他能顺其自然地回来吗?”
沈嘉越深呼吸。
“林辜月,你必须得让你的等待算数。”
他再次将视线放在她的脸上,无比短促地。
“林辜月,面对叶限,你比任何人都该理直气壮。”
帘子拉开。
他们同时回头。叶限穿了件很简单的白色衬衫,第一颗扣子照例不扣,袖口挽起来,露出腕骨,肩部剪裁比身形宽大,灯光透进来,堆叠出柔光。
叶限说:“这件吧。”
沈嘉越无语:“你待在里面那么久,就选了件这么普通的。”
“但是挺好的。”林辜月说。
沈嘉越看到她眼睛里清晰晶亮的一个小白点。
“算啦,这件吧。”他也说。
沈嘉越不曾知道,这时,他的眼睛里也出现了个小白点。
店里人多了起来。叶限像木偶人一样,站在圆台上量尺寸,被店员来回摆弄,转身,抬手,面无表情地配合。
林辜月注视他,和过去无数次一样。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想象估量一个六岁小孩的身形,接着一寸,一寸,慢慢放大,把他的身影完整地放在指间。
随后,她看到叶限对她笑着,做了相同的动作。
她喜欢这种瞬间。人群中,只有他们彼此对上暗号。她也笑了笑,放下了手。
叶限真的长大很多,和小时候相比,处处是区别,处处是分别。林辜月很难装作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望着他的时候,她始终在想,她是一直都认识这个人,还是从头开始,重新地认识了一个人?
人们与其说恐惧时间,不如说是害怕时间推演结果后的变化,和面对变化时的措手不及。但倘若从前和现在,她抱有的情感是相同的,那么从相对论来说,不就是一切都没变吗?
多谢沈嘉越,多谢她自己。
林辜月忽然有理有据地相信,时间是站在她这里的。
沈嘉越付账,故意挡收银屏幕的数字,不过无论有没有被看到,叶限一定在进店的那一刻,就估摸着要还什么相当的礼物。毕竟,他从来不嫌自己对人的善意太多,反而生怕别人不去占他便宜。
她会意,低头拿手机,梁好和盛放分别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梁好说:“姐姐,每次看到你离梦想又近了一点点,我就好高兴。其实来大城市上学以后,有很多次我都有点坚持不下去,但是我和你说好了,所以我一定会继续努力的。姐姐,我会沿着你的路走下去。”
盛放说:“五年前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林辜月灿烂地扬起嘴角,默不作声,在走出店门的那一刻,飞快地和他们重复了一遍郑克昨晚的话。
“……我真的要变成作家了!”
她挥舞拳头。和人面对面滔滔不绝地分享,到底和网络不同,她比在家更开心,语速坐上火箭,心情飞到外太空,兴奋得在原地蹦了起来,笑得无法无天,几乎后仰。
忽然,她的手腕被轻轻握住。
周遭的一切凝滞成冰,屏住呼吸,指尖的力气散了。叶限朝她伸出手,和她击了个掌。温度一触即散,空气再次化开,热浪涌动,定格的画面向前推进。
她旋即把手心转向沈嘉越。
沈嘉越“哈哈”一声,抡起胳膊,结结实实地拍了过来。
“喂!你是祝贺我还是报复我呢?”
“庆祝啊,当然是庆祝!”
林辜月鼻子一哼,有意戏弄沈嘉越,声音慷慨地唱《踩到猫了》的调子。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她知道自己五音不全,要出声的话必须得更心无旁骛。结果没听见沈嘉越捂着耳朵跑开,或者哇啦叫吐槽她是音痴。她唱完才发现他们在给她唱和声。
天空碧蓝如洗,电线规则地隔断视野。
林辜月胆子大了,唱得更大声,覆盖了他们的声音。
沈嘉越终于忍不住道:“调在哪儿啊?你到底一句有几个‘啦’?”
盛绿色的叶丛,仿佛云朵,从他们头顶不断掠过。光斑渗透进来,像烟火燃烧后的余烬,雨水般降临。暖风作势,叶限抬手,接下一片悠悠落下的叶子。
他摊开给林辜月看。
那是一片红绿黄相间的叶子。
像信号灯。她笑了笑,传给沈嘉越,沈嘉越捻住叶梗,抬起头,眯上一只眼,冲着有光的地方看了一会儿,然后抛向空气。
林辜月踮起脚,伸长胳膊,“啪”地一声,双手合十。
一整个夏天都在她的掌心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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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在太阳下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