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我一顶帽子也没有

整整一天,林辜月的脑子里只有今天的晚饭,放在课桌上的手指僵硬,做笔记,像在用美工刀切一大丛筋络纠结的牛皮菜。一笔下去,墨水生涩,时不时丢了偏旁部首。

已经很久不去沈外公那儿上书法课了,但手的麻木让她想起被罚写几百个“永”字的时候。

林辜月坚信今天这顿饭,非得她、妈妈、叶限,其中能有谁病一个缺席,才能进行得相对顺利,不会有人受伤害。而显然,她装病骗不过妈妈,记仇十年的妈妈更是铁了心,所以只能尝试暗示叶限。

印象中儿时的叶限,虽然在应对长辈方面游刃有余,但并非热衷周旋。他能清净就不会凑热闹。一个懂得拉开降落伞的专业空降兵,也不会日日夜夜跑去悬崖边。

于是她给他发消息,暗示他其实可以选择别来。

而叶限回复:“我记得阿姨以前好像喜欢鸢尾花,现在还是吗?”

意思是已经在准备拜访花束了。

她不信他会傻到听不懂弦外之音,所以他不是上了妈妈的当,而是真心想吃这顿饭。她不理解。游魂到剩下的半堂课结束,终于慢吞吞地打开聊天界面。

“对,她一直喜欢鸢尾花。”

林辜月上车,听着刘婶爱听的乡村乐,都是些“哥哥你来妹妹我去”之类的调调,不忍细听歌词,但她在这人类最直来直往的情感中,得到了一丝宁静。

下车,半道和主厨、副厨撞了个正着,她难得平息的心再次躁动起来,加快脚步,溜进了另一栋楼。

林辜月跑去沈嘉越家。

谁来都好,她不想一个人面对这顿饭。

门一开,是沈阿姨的笑脸。

“刚刚就预感到会有什么好事儿发生,原来是我们宝贝来啦?”

林辜月三言两语地解释,余光瞥到沈嘉越在背后,歪着脑袋,叼着一根冰棍,嘴角缓慢上挑。

“哟,好久不见。”

林辜月翻了巨大的白眼。

“再装帅小心我揍你。”

拉上沈阿姨和沈嘉越,林辜月总算真正地感到安心。

到家推开门,叶限和妈妈已经坐在饭桌旁。

沈嘉越换了鞋,没头没脑地走进去,伸展手臂,幼稚地作飞机状,手掌扫过叶限的头发,再冲他嘻嘻地笑。

林辜月瞠目,心想死定了。刚刚在路上还和这傻子偷偷说了,她和妈妈撒谎叶限是前几天才回来的,务必记得要一起装不熟。

傻子还点头,连连应“好”。

结果一进门就把她的话全抛得一干二净。

林辜月趁妈妈和沈阿姨打招呼,拽着沈嘉越的衣领,把他丢到一个座位上,狠狠踩了他一脚。

沈嘉越瞪眼:“你干嘛?”

“你是不是猪?”

沈嘉越茅塞顿开:“噢——我差点忘了嘛。”

“什么差点,你已经忘了。”

叶限在一旁笑:“怎么了?”

沈嘉越搬着椅子,离他远了点。

“别和我说话,我们现在不熟。”

妈妈定的是四人套餐,如今多一人,倒也无关紧要,在家庭料理,比较随意,食材很好分,没吃够大不了到结尾都有面条米饭能把人塞饱。

当然,林辜月今天把沈嘉越、沈阿姨带过来的行为着实唐突,也不是她的性格,她能够猜到,妈妈的眼神一定正冒着尖,在空中写字,传达质问的信息。

林辜月很忐忑,没敢看妈妈的表情。夹前菜的海蜇皮入口,被芥末呛到。副厨递茶水,她赶紧喝了,扬起头的时候,看到沈阿姨一直拉着妈妈说话。

话茬和话茬紧密连接,妈妈的目光只好仿佛雨刮器,在沈阿姨和林辜月之间摆来摆去。

一来二去,什么样的指责都被稀释了。

她由衷感谢沈阿姨。

林辜月顺便看见立在墙脚的鸢尾花,一大束,紫腾腾地冒出来。

下一道菜还没有上,她巴巴地起身,讨好道:“妈妈,我帮忙插进花瓶里。”

“一会儿吧。”

妈妈抽空回应,举起杯子和沈阿姨碰杯。两口下去,她的脸颊已经微红,目光反而稳下来,注视杯中液体宝石般的酒。

“这种颜色的花真也不知道要摆在家里哪里才合适,俗气死了。”

客厅的大理石地面光洁无尘,吊顶的灯结构繁复,水晶处处留情,仿佛一个放大的王冠。整个空间剔透晶莹,没有真实感。

林辜月想起来了,她从前只在叶限家的别墅看到过这样华丽但易碎的光景。

为何出现在自己家里了?

什么时候她家的门也变得如此之高了?

妈妈说:辜月你要真闲着,就帮妈妈把这束花放到厕所里去吧。”

玻璃杯落桌时发出的一小阵清脆的震音,

林辜月觉得,好像有什么已经裂开了。

她执拗地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沈阿姨忽然接话道:“这花哪俗了,摆洗手间浪费了吧,你不喜欢干脆送我好了。”

妈妈笑:“你眼光好呀,我懂什么,你这么一说,那我也舍不得了。”

大家都坐在椅子上,只有林辜月站着。

可她知道,在这顿饭里,孤独的人只有叶限一个。

沈嘉越摁林辜月的肩膀:“站着干嘛啊,上菜了。”

林辜月咕隆一下坐下,他看见她晦暗的表情,怔了怔,又下意识去看叶限。

叶限倒是温温柔柔地在那儿笑。可不知为何,沈嘉越越看,心里越沉。

他拍了拍叶限的膝盖。叶限毫无反应,依旧在笑,只有背驼了一下,显得簇新的衬衫领子更挺立。

沈嘉越仔细一看,但这也不是新衣服,是上次叶限去扫墓穿的那件,应该是刚熨过才显得新。便觉得奇怪,叶限不是那种穿衣服不分场合的人。转念一想,意识到一个细节:现在是谁在给叶限买衣服?

这细节由他来发现,总有种莫名之感。

但兴许林辜月早就看到了。

接着,沈嘉越抬头,毫不客气地抱怨:“林阿姨,我也是好久没回云江,怎么都不见有请过我吃饭。”

林辜月的妈妈隔空点他脑袋:“几个月和几年是一回事儿吗?”

沈嘉越大声地说:“不见得有区别。”

叶限和林辜月都笑了。他也跟着他们笑。

吃饭的时候,多半聊沈嘉越在北京上特训的事情。沈嘉越一说起话就没完没了。

偶尔,沈阿姨要关心叶限,问了几句比如“现在住哪儿”、“在读书吗”、“还上美术班吗”,其余的也没多问,最后同样绕到叶限的表哥上大学的事情。

妈妈仿佛把昨晚的对话全部都背熟了,比叶限还快回答。

叶限的筷子同他本人一样,听话地待命,应着“对”、“是”、“嗯”。

除了那束花,什么异样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林辜月除了想感谢沈嘉越和沈阿姨,也想感谢叶限的表哥。

饭毕,厨师们收拾好餐具和桌面,便走了。叶限在茶几那儿帮妈妈煮茶。沈嘉越、沈阿姨在捣鼓那束鸢尾花。

林辜月站在中央踌躇。

她走向了沈嘉越和沈阿姨。

沈阿姨今年一直有在上插花课,把花束全拆了自己尝试重新摆进花瓶里。学有所成,挺细致漂亮的,但沈嘉越故意揶揄他妈妈,然后被拧耳朵。

他“哎呀呀”叫唤,林辜月一面嫌他非得挨骂才舒服,一面留意叶限和妈妈在说什么。听不清,一个两个关键词飘过来,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沈嘉越说:“对了,桥儿。”

沈阿姨大名是沈桥,桥儿也不是小名,是沈叔叔对她的独有昵称,从不在小孩们面前喊。是哪次打视频,沈嘉越无意间听到的,从此以后,他就喜欢没大没小地这么称呼,故意打趣他爸妈。

沈阿姨嗔怒:“什么桥儿,你出门拉琴几个月,现在连妈都不喊了。”

“哎呀,反正就是桥儿,你不是桥儿吗?说正事,有个朋友的妹妹在找声乐老师来着,在苏州,问我,好吧,其实是托我问你,有没有什么好的老师能介绍给他。”

沈阿姨回想,说:“有个大学同学,但不知道她现在还开不开班,我晚点打个电……”

毫无征兆,茶几那边清晰地传来一句惊讶的:“那你舅妈快生了?女孩?男孩?”

沈阿姨的话戛然而止,林辜月微张着嘴,沈嘉越睁睁眼,三人面面相觑。

几秒钟的寂静后,他们都意识到,彼此其实都在偷听,纷纷爆发出大笑声。

茶泡好了,他们坐在一起,杯子刚要凑到嘴边,大门重重叩响。林辜月手一晃,滚烫的水杀进指缝里,她忍着痛,放下杯子,面不改色。叶限塞过来一个冰凉凉的葡萄让她握着降温。

是爸爸突然到家。

他摇摇晃晃地闯进来,呵呵傻乐,看到茶几的画面,脸色一变,骂了句脏话,道:“我们家哪来这么多男的?”

叶限第一个站起来。

“叔叔好,我是叶限。”

“叶限?”爸爸的表情沸腾起来,跌撞地靠近叶限,掐着他的脸,来回看,“是谁家的孩子?”

妈妈无可奈何:“辜月嘉越,赶紧帮忙把他扛进卧室。不好意思啊叶限,辜月爸爸平时不这样,今天喝太多了。”

叶限的脸被粗糙的手指挤得变形,嘴巴变成鱼嘴的样子,勉强地笑:“没事,我正好一起来吧。”

于是沈嘉越和叶限边一人一边,扶住爸爸的肩膀。

谁知爸爸全甩开了。

他退了好几步,指着他们说:“你们统统给我滚啊,林辜月可不会结婚的。”

林辜月猛地咳嗽,捏碎了葡萄。

接着,他醉醺醺地移步,弯下腰,用胡茬去蹭她的头顶。

“她将来的男朋友可要我方方面面都把关了才行。不对,不对,那样也不好,辜月,爸爸养你一辈子好不好?”

林辜月叹气的同时,看见妈妈也深呼吸。

沈嘉越两只手浮在空中,都不晓得还能往哪儿摆了,只好揽着木楞在原地的叶限,默默说:“林辜月,你爸真疯了。”

妈妈要去照顾爸爸,其他人也自觉不便多留,提出告辞。妈妈嘱咐林辜月去送人。他们一起走到小区门口,沈阿姨偏头说:“叶限其实早就回云江了吧?”

沈嘉越和林辜月均一惊一震。

叶限答:“嗯,去年年初回云江的,在师泽读了一学期初三。”

沈阿姨再问:“那很久了,高中考到哪儿去了?是在云江市区念的吧?”

叶限安静三秒,实话实说:“一中。和辜月嘉越一起。”

沈阿姨不意外,笑了笑,揉揉林辜月和沈嘉越的头发。

“你们俩这么会瞒,真是出息了。”

她也揉叶限的头发。

“叶限也出息了。”

“叶限,阿姨也想请你吃一次饭。”沈阿姨说。

叶限很快露出标准的笑脸,正要应答,沈阿姨摇头:“不过,我可不像你妈妈和辜月妈妈,我没有特别喜欢的花,你可什么都别送我。”

叶限一呆,展开了眉眼。

这是今天林辜月见到的他最真心的笑。

沈嘉越受不了正经的气氛,撅起嘴,怪里怪气道:“我们桥儿怎么这么大方。”

当然,他又结实地挨了沈阿姨一拳头。

林辜月拜托沈阿姨保密,不要告诉妈妈。

沈阿姨却说:“我可以猜到的事情,她也会猜到的,你们可别小瞧大人了。”

林辜月和沈嘉越互相看了看,她小声道:“但妈妈这两天都没有来问过我。”甚至也没有检查她的手机。

沈阿姨挽住她的手。

“哎呀,你妈妈这个人,偶尔也是懂得有些事情要依着青春期的孩子们的嘛。”

夏夜的晚风温热,似乎能把一切都吹化。云层渐散,有着消融之态;月亮滴出金黄的蜂蜜;路灯下的蚊群仿佛飞溅之中的水滴。

林辜月红起脸,靠在沈阿姨的颈窝。两个女人的影子紧靠、歪斜,一路延伸到没有尽头。

林辜月洗完澡要回房间,脚步停顿,折返,走到了爸妈的房间门口。

门没关紧,爸爸鼾声如雷,睡得安祥,林辜月透过门缝,看见妈妈的背影。妈妈已经换上了睡衣,头发松散地扎成低马尾,盘腿坐在地上,身子纤瘦。

林辜月有点恍惚。十七岁的妈妈是否正是这个样子,坐在田野里嗅着茉莉和鸢尾,晒着月光。

她咽咽口水,推开了门。

妈妈的身旁和手里一堆薄薄的纸片,回头看了一眼她,把照片们扬在地面,站起来,再一踢,几张飞到墙角,几张飞到林辜月脚下。

“那几年怎么拍了那么多照片,辜月你整理一下,妈妈去洗漱。”

林辜月捡起来,那是他们四家在马尔代夫的照片。

水汪汪的蓝,亮生生的白。

好多张熟悉的、比现在更年轻的脸。

林辜月偷偷翻这些照片好多次,已经不会再为此感慨岁月如何不顾情面地流逝了。但这似乎是妈妈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回看照片,不可能没有话要说。

她用声音拦住妈妈:“其实我撒谎了,去年你和爸爸去普陀山烧香的时候,我和嘉越就见到叶限了。”

妈妈很长时间没说话。

爸爸在床上翻了个身,呢喃:“哎呀,想起来了,叶限嘛,叶限是那个人的孩子。叶限嘛,叶限嘛……怎么会不认识叶限呢……叶限嘛……”

半晌,妈妈说:“我知道了。”

林辜月说:“叶限和我们一样,考上了一中,在七班。他还是在画画,他的画经常被参选比赛和在画廊里展示,他还开了一个画漫画的账号,在网上……”她讲到这里,本意是想说明叶限多优秀,但怕妈妈不领情,有些着急,话速快了,“一开始没有起色,但是现在开始收到很多稿费和合作了!他学习成绩很好,没有影响到……”

“你不用说了,”妈妈打断,“你也不用担心我议论他什么。他舅妈怀孕了,他们家大概没人会真的管他。我和这样的小孩儿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林辜月看到有张照片飞进落地窗帘下。

她掀开窗帘,一缕脱落的纤维同时扬起,恰好落在她的睫毛上。她闭闭眼,睫毛轻轻地颤了颤。

“辜月,你要是早点告诉我就好了,这顿饭就可以早点吃。叶限刚刚和我说,她妈妈死前一个月,一直在整理相机里的照片。一张一张,全部看过去,一张一张,全部删掉了。叶限没解释是为什么。但我懂,我真的懂。”

妈妈忽然站不住似的,手搭上墙,背身倒上去。

“辜月,这么多年,不只有我一个人在恨啊。”

林辜月捡起照片。

那是十年前打印的照片,直到现在仍鲜亮如新,带着轻微的胶黏感,沾在她手指上,贴得紧紧的。总让她觉得自己的指纹会烙在相纸上,或者指腹一抬,带走照片的一部分色彩。

她太高估自己,原来这些照片无论看多少次,都有催人泪下的能力。

林辜月告诉妈妈,如果是恨的话,叶限不会回云江,不会来找他们;不会来吃这顿饭,也不会送上那束鸢尾花。

“妈妈,你不了解叶限的妈妈。可是我很了解叶限。”

“……如果真是那样,他为什么不送百合呢。”

“百合?”

那是叶限妈妈喜欢的花。

妈妈的声音有种小孩子般的脆弱:“难道不是在他看来,我们家,我和你,我和你爸爸,最终还是配不上一朵高洁的百合花吗?”

“鸢尾不好吗?”

“紫色的花,俗气得要死,我知道他什么意思。”

“……”

林辜月安静地站起来,把收拾好的照片交给妈妈。她说:“那不是紫色的花,妈妈,那是鸢尾花,是你一直以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最喜欢的花。”

照片摞在妈妈的手心,像一块小小的砖,一块又一块砖,堆砌成一堵时光的墙。

但是墙这种东西,不是一直以来都可以被推倒吗?

林辜月那天晚上睡觉,没做任何一个梦。

她半夜起床的时候,听到妈妈若隐若现的哭泣声,去客厅,妈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酒。

林辜月没有打扰。她回房间的路上,突然发现,这是她第一次对撒谎,却没有受任何的罚。

这时候,林辜月知道,她的母亲,她生命中的第一个老师,皮肤如何莹润如月光流淌,脖颈和耳垂如何缀满珍珠,身着如何高雅的粗花呢小衫,依旧是十七岁照片里那个头戴鸢尾、在田野里奔跑、充满傲气与胜负心的少女。

归根结底,这么多年,妈妈只不过在当一个委屈的大人而已。

在今天,妈妈如愿以偿,终于累了。

紫色鸢尾花的花语是:光明、自由、希望、爱的使者、友谊。

百合花的花语是:纯洁、高贵、庄严、百年好合、心心相印、美好家庭、伟大的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8章 我一顶帽子也没有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跳进那个兔子洞
连载中乔伊梦游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