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微晦,高墙深檐间,阳光被琉璃瓦削得薄凉,映在地砖上,也透着冷意。苏子宇褪去外裳,坐在案前若有所思。
“我今日去看郡主了,在门外碰见了母后,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
“王后娘娘可有说什么?”季争云放下茶盏,盏沿轻轻触在案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叩响。茶面旋即漾起了一层薄光,晃动着少年清润的眉眼——那是典型的高门风貌:从容、端谨,不显锋芒。比起苏子宇,他的气质更加柔和些。苏子宇的谦恭里藏着骄矜,一见便知那是平身近人的天潢贵胄;而季争云,纵使名字里有“争”,神色却是无争,他的谦卑在骨子里。大约是因自幼与苏子宇这般耀眼的人一同长大吧,他早早学会了事事退半步,无故让三分。
他五岁入宫为伴读,跟随在这位殿下身侧,同他习字、练剑、受教。年复一年,他自认比谁都更懂他——那人言笑温雅,如镜面无波,然镜下暗潮翻涌,火色潜流。
苏子宇略带讥讽地勾了下唇角,这是他在外人面前不曾有过的神情。情绪在他身上从不外泄,所有锐气都藏在心底,他乐于展现出镜中不存在的自己。
“还能说什么?”他懒懒启声,带着压抑的笑意,“我每次与她说话,背上都得出一层汗。世间哪有这般母子?我说一句,她听十句。这番多半是来敲点我的,开府之事,近期不提为妙,得另寻一个口子。”
季争云摩挲着茶盖,见苏子宇的指尖轻敲案沿,节奏不快,却带着难以掩饰的躁意。从前他断不会有这些小动作,私下说话时,他会收敛起平日里的装模作样,真正像个有血有肉的少年,可他绝不会让此等不安,彻底暴露人前。看来这次军旅之行对他打击很大,那郭家女平时看着大大咧咧的,没想到,竟能让这位天生就该立在云端的殿下,在泥地上摔了那么大一个跟头。
他有些着急了,季争云明显感觉到了。从小到大,苏子宇无论任何比试,从未输过,从未有过劣势,但这不代表他真的所向无敌。他的确生来不凡,在同辈中亦属佼佼者,但没人能一直赢,除非,有人想让他一直赢。他的焦急,对季争云来说并不是坏事,凡有情绪,便能加以左右,但为了他不干出蠢事,他先是安抚道:“殿下不若再多等一等。太后寿辰将至,此时动静大了,反惹猜疑。”
“她正盛年,我要忍到几时?”苏子宇横眉道,“朝中众臣瞻前顾后,摇尾观望,帮我也不过是做个姿态。我不开府,便永在她荫下!我所能做的,不过替她张罗宴饮,修辞粉饰,为她抹那半寸金光罢了。”
“殿下是梁王唯一的儿子,乃天命所系,梁国终归是殿下的,”季争云劝抚道,“娘娘再如何,也终要放手。”
“放手?”苏子宇垂首嗤地一笑,而后抬眼看他,眸色清寒,“你真信她会放?”
他起身行至窗前,秋气从窗隙里沁入,带着一股木叶**后的冷香。天光已薄,院中一株垂柳几乎落尽,枝影颤动,在地上摇晃着破碎的影。他凝望良久,想它纵夏日再如何繁盛,也终有一日枝枯叶尽。他知时机可待,然他不敢赌:赌自己是那还能再绿的枝,还是被风卷去、供养他人根脉的叶:“若她要立二妹呢?又或者——她想自己来呢?”
“百官宗室谁不会反对她?再说,城中流言已起。她的身份,她的出身,她那位置……能不能再坐下去,还两说。”
“呵,”苏子宇轻笑一声,他叩响窗棂,声音清脆,似敲在季争云心上,“那也要有人去推。”
他回身坐回案边。案几上散着几卷兵策、书稿,与他在阵前被宋军斩断的一枚玉佩。苏子宇随手拨弄着碎玉,玉角敲在案面上,发出闷响,一声又一声。他不屑道:“从前我是不信的,只是我这个母亲啊,着实令人大开眼界。可就算她是五公主,那又如何?这歌谣满天飞,谁还在意真假?民间传成什么样,那是民间的事。朝中人装聋作哑,有几人敢问?上回陈大人提一句,便被父王压了下去。”
“梁王那边怕是无从下手。”
“他是最信她的,若不是他的纵容,她能有今日?”苏子宇冷冷一笑,“自太后与她相争落败,退居佛堂已久,待太后寿辰,若能有她老人家出面提及此事,那可就有一出好戏了——毕竟,她当年可是五公主的养母啊。”
“这事儿得做得干净,太后那边殿下可有接触?摸得准吗?”
“敌人的敌人自是朋友,太后与我,无须明说。我只怕她怕了她,不敢争了,我先派人先探探她的意思吧。”
“五公主一事,二殿下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她自有她的消息。老二才不在意这些,她是这宫里难得的有心人,信人、信自己、信天意,却不信谋略。再者,本就该属于我的东西,她能分到一点,已是恩典。”
“不过二殿下颇得人心,宫内下人、朝中官员,提起她时皆称赞不已,说她有仁有度,既不结党,也不妄言。”
“人心?这地儿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心。在太平年间或可安身,可如今——是乱世啊。她得上些手段。谁看她不是像看漂亮的猫儿、雀儿,玩一玩,逗一逗,你说你能不喜欢吗?”苏子宇看了眼将黑的天色,宫墙边的鸦群掠过,有一只脱了队,落在残柳枝头,正歪着脖子看他。他抿唇一笑,转身看向季争云说道:“宋国这次打得好,朝局要动荡,越乱越好,乱,才能见真章。母后若真能亲征,那才好,可惜啊,上次我们派韩从请她亲征,那么多人跪下来请愿,竟没能鼓动她。我还以为,她最是想亲上战场。”
“早年或许是,可王后娘娘在经历疯马和坠车后,又生了那么多场大病,行事愈发慎重了。”
“怎么事事都被她做对了呢?老天未免也太站在她这边了,”苏子宇抿了一口茶,语气忽而放轻,“不过,也罢。好在她今天对我的态度还有所缓和,并没有想动我和郡主的婚事,还当众将自己的钗子送给了郡主。”
“这是好事,朝中亲魏派不在少数,我可为殿下走动。”
“亲魏派倒是小事,我想……联系钟家旧人。”
季争云一怔,他没有面露喜色,只是微微抬眼,问他为何突然想联系钟家旧人,并像往常那般替他分析利害、权衡得失。他说得条理分明,不带偏颇,便如他十多年来习惯的那般,扮演着属于他的角色。
可他心里清楚,这一刻的分量不同往常。
苏子宇,终究还是开了这个口。
钟家门生遍布文武两途。那场清洗一出,凡在钟门门墙下出仕者,无论远近,皆受牵连。自此,朝中再无人敢提“钟学”二字。季家家主季瑾早年家贫,孤身一人来到梁都,流连于太学门外,以抄书为生。彼时钟家声势正隆,族中子弟无不身居要职,唯家中四子钟怀霁例外。他不问家业,不仕不娶,四处讲学三十载。钟家诸子皆谋势,惟他独论理,常以“治国当先治心”自警,朝臣讥他酸儒,门中嗤他无用。
而他,笑而不辩。
季瑾遇见钟怀霁时,是一秋雨连绵日。时至钟元善大寿,钟怀霁因访亲之故逗留梁都,于鸣石书院开讲,门下百余人。季瑾坐在最末一席,衣衫最湿,学却最专。钟怀霁看他一眼,问:“你从何来?”
“自西郡。”
“家中何业?”
“无业。”
“那你学来何用?”
“先生说的,是天下之道。天下之道,自可用于天下。”
钟怀霁笑了,只道一句:“坐前排来吧。”
此后一月,讲学既毕,晚秋将尽。钟怀霁忽携一壶温酒而来,与诸生饯别。季瑾无钱饮酒,向来滴酒不沾,被他连劝数盏,只觉杯中酒似水,胸中事如火。二人从经义谈到世情,从礼乐说到人心,时霜气隔窗,烛火映面,灯花三度,烛泪满案。翌日,钟怀霁留下一袋盘缠、几本旧书,便负笈南行,再不归。
多年后,季瑾凭科考入仕。有友人问:何必苦守寒窗?若当年求得钟先生一纸荐信,仕途何至如此艰难?
而他,笑而不辩。
而后钟案爆发,钟家被抄,连同旁支门生皆入狱。那夜,鸣石书院焚于兵火,钟怀霁独居他州讲学,闻讯未逃,只在门上留下四字——“勿累群贤。”次日,他被捕于学堂,杖责而死。
他无罪,却死得最早。
而季瑾,活了下来。案发之初,他自毁师门文帖,改口称“未曾登门”。朝廷查至他时,只得残书数册,未留半行字迹。那时他方入仕途,名声未显,又无钟家荐举之实,得以自保。
彼时梁王与周后新政并起,力削世家之权,朝廷求才若渴,而出身清白者自成良选。季瑾恰逢其时,借才名借风上势,平地起身。他深知,钟怀霁无辜,暗中资助钟怀霁门生,替那些曾蒙提携的士子传信、赈恤、安置,凡流徙外郡、被逐者,皆尽力周全。或助其家眷北返,或为其后辈举荐师门,暗地里延续那条细如发丝的隐脉,只求残灯不灭。
季争云,便是这条暗线下最亮眼的一星火种。
他生于钟家灭门后,长于宫中,聪慧俊朗,举止温文,是宫廷中人人称道的翩翩公子。他的才名是门第的护符,他的温润是生存的盔甲。大殿下生性多疑,对任何人都留心戒意,何况明面上被斩草除根的钟家。钟家余脉私下与殿下往来已久,几度探试皆无果。
故十多年来,季争云从不为钟家说一句好话。
在这梁都里,言及“钟”字,无异于投毒。只有将自己洗得最干净,才能最靠近权力之火。
苏子宇的计划一再受挫,兵事失势,又经母后牵制,前路无望下,他的信念开始动摇。
而这,正是他们等待许久的良机。
年轻的殿下不知道,他到底为何次次碰壁。他失意,因为他必须失意,那些路口的关门、战事的失衡、言路的冷却,皆非偶然。若他一路顺遂,旧族便无隙可入,唯有他困于为他量身的牢笼,仰望光明而无路可攀,回望四周而几顾无人时,那只从暗处伸来的手,他才会生出要亲手抓住的念头。
他身边信赖的人,想让他成功,却不想让他那么快成功。
苏子宇心意已决,他让季争云联络钟家旧党,没有再说什么。他能猜到他最亲近的盟友心里在想什么,也明白他永远不会只为他一个人效命。季争云论出身、论机变,皆是在梁都风云中打磨出来的。他们共读经史,共习剑书,看似兄弟情深,实则彼此都懂:在这权网欲海中长大之人,无论是谁,都获得不了一份纯粹的感情。
他们以友情为皮,权衡为骨,一言一笑,皆为筹谋。钟家有求,他有本钱。钟家焦灼,而他,可以等。
他认为,而今正当合势之时。
当苏子宇再次端起茶杯,茶已凉透,杯底一圈浅痕。
近来他异梦缠身,时常梦见战火、金戈、与血雾。梦里自己高坐明堂,百官俯首,母后与父王立于阶下——一切静得出奇。他总在梦中醒来,胸口一片冰冷,后背一片热汗。那梦太好,反而令人惶然。
当断不断,必受其扰,他的日子还很长,要想从母后手中分得权力,这是他不得不走的一步棋了。
是时,那只落在柳梢上的乌鸦一跃而起,晚风忽然灌入,灯火乱晃,卷起一角书页,又啪地一声落回案上。
两人同时抬头。
***
深夜,宁心殿烛影微摇。
“寰儿,你怎么来了?”
“今秋凉得早,寒气比往年更重,孩儿怕母后殿中炉火不够暖。”
“你有心了。中秋将至,又逢你生辰,母后还不知,你今年想要什么。”
“母后,我……”
还是喜欢,写点子读书人。可惜了,这代姑娘们里的读书人,只有沈。
我思考了一下为啥没有,大约是因为,这代的姑娘们,都不是只读书的人,而且读书人苦一点比较好味(我罪过)(纸鸢:???)
雪意和北雁都很有才情,沈也一样,但她们都有更出彩的地方,不执着于一诗一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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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 6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