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收了银针,一根根放入那方雕着双鹤归云的小紫檀药匣,起身一抖衣袖,嘱咐道:“罢了,针都下完了,剩下的,要看你肯不肯动了。得闲了,也莫装清静,还是去校场跑他个两圈吧。”她声调温温,尾音轻轻拖着,既似春风抚面,却又不容置疑,仿佛只要她开了口,便无人能反驳。
这人不一般。她年岁看着比周武长个一轮,面上不敷粉,单是画了眉,在眉端勾了一点细锋,衬得眸中澄亮,与她柔婉的相貌甚是相配。单看人的确是江南的调子,眉眼似水,身段窈窕,可一举一动,又是雷厉风行的行伍作风。她将药匣斜背在肩,带着一身药香转过身来,眸光正对上周武。而周武正倚在半开的窗边,赏着窗外秋色,一边假模假样地伤春悲秋,一边有模有样地摇头道:“年轻时尚劝不动,如今更没法子。”
秦茯苓唇角一勾,不避揶揄,眼角余光扫向那如烟般淡的人,只见她兀自低头,不语不应,竟是装作没听见。
“你都制不住她?那不若下道旨吧。省得她没养好,砸了我这招牌。”秦茯苓调笑,嗓音温柔地说着呛词儿,话尾稍稍一顿,才将含着的那点怒意给压了回去。这可是真怒,不是说说而已。
“怎会?改日,我送您块金招牌。”周武最晓她脾性,要说这位主子,可是最懂对什么人,该怎么顺毛的。她忙接了话,说时漾着眼波,微微仰着头看她,眸中笑意盈盈。别说,她在秦茯苓面前,竟有女孩逞娇之态。
敢这般口气说话的,自然有真本事在身上。秦茯苓出自北央医药世家,自小耳濡目染药材与经方,游园之变时,她家铺子被砸了个稀烂,药柜横倒,匾额劈裂,满地的炖渣和碎瓷,小姑娘泪光一抹,跪别双亲,径直投了军营。李守玉出征漠北那年,她尚年幼,杵在一群膀阔腰圆的壮汉里,活像根风一吹就倒的豆芽菜,可没人敢轻看她一眼:除了李守玉,这可是军中最大的人物,谁见了都得恭恭敬敬唤一句“秦小医官”。真要论起先后来,她跟李将军,可比赵攸和襄王都要来得早。三个娃娃那会儿在军营里“打”成一片,也在长大后分道扬镳。
即便后来与漠北安和那几年,她也不愿住进那车水马龙、商贾云集的诀洛城,跟着襄王享个安逸福,反倒执意留在大漠边塞,在风沙里开了间铺子。她嘴是一等一的毒,心也是一等一的善,给士兵看病,从不收钱;穷苦百姓也免了银子;若是有钱的权贵登门,她便看人下菜碟,这一针一药,分寸全在她手里,谁都不敢说半句不是。她有那种常人没有的底气,看谁都平起平坐的,毕竟是要和阎王抢人的人,腰板直得很。
“莫说闲话了,”她一面拾掇着药器,一面道,“我也不是白帮你们的,你啊,答应我的事可得记牢,我这人等了十多年了,耐心也就那么点儿。今儿我能让她好,明儿也能让她瘸。”
她是打骨子里的风趣爽利,从不囿于虚礼尊卑,好相处得很,可一旦恼了,便是千军万马也拦不住她这犟脾气。
“这您尽管放心。”
“起初就看你俩不一般,我当时就在想,这柔柔弱弱的姑娘,怎么生得这般大的气性。她也是,一下手就往死里伤自个儿,跟不要命似的。得亏是我来了,她就不怕这辈子好不了?”
“她会管我的。”张子娥淡淡道。
“哟,这会子你会说话了?”秦医师眼波一闪,故作惊讶地上下打量她。她就爱数落人,怎么地?还在她眼皮子底下秀起深情来了,当年在她医馆里那一吻,她至今都还记得老清楚了。
这年头的姑娘家,啧啧啧。
再说了,也不是小姑娘了,还搁这儿整这出呢,啧啧啧。
好了就赶紧上马去,快点给她去打仗,把北央宫给收回来,再顺带把她家在北央大街的铺子给抢回来。赶紧的,姐儿们是个急性子,可见不得人慢吞吞的。
话说回来,这张子娥也是个奇人,这针痛得要命,外人怕是连第一针都撑不住,张子娥好家伙,硬是扎了十来年。秦茯苓也算是阅人无数,治过的不乏那些个大人物,上一个吃这么痛的大人物,还一边冒冷汗一边咬着牙跟她说不痛呢。眼前这位更稀罕,脸色一点都不红,呼吸也不乱,任她下针再狠,愣是一声不吭。搞得她有几次都很好奇,想往痛里扎,看她几时才会唤声姑奶奶饶命。
秦茯苓眯着眼儿看她,嘴角慢慢勾了起来——这份倔劲儿,她喜欢得很。
张子娥没敢回,只是与她点头一笑,道了声多谢。
“别谢,我也是图回报的。你们呢,也是能人,可比那只顾着逍遥快活的,强多了。我这一生信了很多人,他们都许诺过我,也都没做成过,我希望你们能做成。周姑娘你晓得我这人呢,最是心善,人家说什么呢,我便信什么,这回,我也是全心全意地信你们。妹妹们,可别让姐姐我失望,记得在北央大街上,给我留个最好的铺位。”
“定然。”
秦医师收拾完了一片零碎,挑着细眉尖儿,半侧着脸觑着周武:“是要打仗了吧?我得把我那喜欢天涯海北到处跑的丫头给唤回来,都打仗了,还搁这儿卖煎茶呢。”
她忙得很,肩头一歪,将那小紫檀匣子挂稳,唇边衔着点笑,手一挥道了句“回见”。话罢挑帘而出,袍角一扫风声。
她还和年轻时一样,那步子踏得响得很,哒哒哒的,跟敲战鼓似的。
周武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她很欣赏她,秦茯苓兼有女子天成之坚韧,言辞间又偏生几分俏皮,不论身在何境,历经何变,她都自有主心骨在身,强大而自洽。当初漠北王攻入诀洛城后,并未烧杀抢掠,城中权力平稳更替,亦容百姓自择去留。不少人还是留在了诀洛境内,但秦茯苓坚决不肯。她风尘仆仆地领着一家人从边塞赶来,立在高阔城门下,就着家里丫头熬的煎茶,提着嗓子指着城楼骂了很久,骂得声嘶力竭。起初没人理会她,可她骂得委实有些难听了。骂归骂,人家好歹是识时务,一见到有几名兵卒逼近,她是提起长裙就直往马背上跳,鞭子一挥,驾起车来跑老远。秦茯苓拖家带口来了梁国,靠着一身本事讨生活,和她那用做作字体帮她写药方的夫君一起,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周武在年少时曾和她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得知她在梁国落脚,便亲自寻来,请她为张子娥诊治腿疾。她审过伤势,说这不一定能治好。可当听周武无比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说“那可惜了,还指望张子娥日后上阵对打漠北呢”后,已是一手拿起针包,一手拍在案上说“治不好我就不姓秦”。周武至今记得她说这话时那神采。
秦姐姐,当真是好明丽一个人。
周武合上门,踱至张子娥身侧,手心向上伸到她面前,问道:“你这双腿,可好全了?”
张子娥五指搭上,借着她的力下榻。她步子踩得轻飘飘的,好似每一步都离不开人扶,直到挨到窗边,方才慢吞吞松开手,扶住窗棂回道:“上回骑马,已无大碍。”
她想如何,横竖便由着她吧,反正都纵了这么些年了不是?她们俩,难比谁吃的苦头多,即便是一条条写下来,也算不清是谁欠了谁。周武仅是叹道:“美仪带着大夫来看你那会儿,我生怕事情被拆穿,没想到你竟背着我,那么早把腿打断了。”
“不然,也瞒不过,”张子娥推开窗扉,看向黑夜,“我该走了。”
明月夜里宫墙映垂柳,一架小车在夜色中出了梁都。
车中女子掀开帘角,冷风裹着月色灌入,这样颠簸的山路,上一次来,已似隔世。
年少时的大马金刀,而今的静水深流,她感觉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她,只是眉间添了岁月,眼底多了沉静,就连曾经无所顾忌的胃口,也在光阴打磨下渐渐收敛;唯独她心,亦如从前。对人对事,皆亦如从前。有的狂妄是谦卑,有的招摇是沉潜,她不再那般张扬地穿一身白衣,这一次,她穿了件不起眼的衣裳,她要学会隐匿在人群中,走一条谁都看不见的路。
而走一条谁都看不见的路,是为了走一条谁都看得见的路。
她与她,自相识以来,别离不知几度。离别从不是恨事,她们各有道途要行,各有山海要担,只要天地未改,江河未竭,终有再见之时。
而每一次重逢,她们都站在了更高处。
昔年公主府门前一拜别,她是不受重视的五公主,她是立下豪赌的青云客,今日明月夜下两相顾,她是执掌朝纲的一国之后,她是韬光养晦的一国之相。
她们困于梁都久矣,久到山河只在画中悬,久到不知上次渡川行水是何年,而每当尘梦将湮,往事将泯,忽一抬眼,却又在彼此眼中,映见山河长在,天地无边。
那么,在下一次重逢,她们会成为什么?
有人说灭宋最好的时机是在十年前,只可惜那时冯季将军败了,张相新返朝堂,漠北骑兵又在频频骚扰。其实不然,那时若举兵强攻宋国,虽可得一时之利,然必令梁国元气大伤;漠北与魏国但凡有一国在此时异动,便是功亏一篑。
时机,什么是时机?局中人等时机,而做局人造时机。
她们等这一天太久了。
陇城外的群山间,有士兵列队前行,这支部队似久历风霜,年岁深者,早生白首。**枝说得不假,张子娥的确贪了,可她贪去的粮食,又去了何处?各地皆寻不着。据称寒城之战梁军被宋军重围,五十万大军死伤殆尽,那么些亡魂,而今安在?可有轮回?
总有那么些人,不入轮回,他们从地狱杀回,甲坚兵精,队伍整肃,带着同袍血海之仇。
山中藏,洞中眠,
刀不锈,甲不闲。
十年恨,夜夜练,
待一日,踏敌前!
仇人粮,我先断,
城下火,旗满山。
刀挑骨,枪穿肠,
杀回家,见爹娘!
风中旗帜摇曳,是许久未见的张字。
真正的战斗,开始了。
她,带着宋国的噩梦,回来了。
***
梁宫金殿,信使喊道:“大捷!大捷!”
“赵卿家真是本宫的福星,”周后笑道,“莫开朝会了,摆宴吧!”
中年组开席!狂吃狂吃狂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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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 5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