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是在挖什么?”
两人隐藏在石道中,米迦勒悄声问道。
路西法仍是不回答,他便转着眼珠,打量着整个矿洞。
矿洞的出口在东南角,隐约可见有几个士兵把守在那,一辆辆矿车正从那里运入运出,车上的暗红色物质微微反着光。
路西法挥挥手,那圈消失了,接着他周身空间诡异地扭曲一瞬,下一秒,他已出现在了矿洞上空。下方的龙族士兵来来往往,却好似同时瞎了眼一般,没有一个朝路西法投去目光。
又过了几秒钟,米迦勒也进入矿洞内,“殿下,您每回行动前能稍微告知一声吗,不然我这随从做得多没意义啊?”
路西法将矿车上的一块暗红色物质引到空中,同样没被任何人察觉,而那奇怪的矿石看似坚硬,拿到近处看,才发现它软得令人作呕,散发着一股股的腥味,隐隐还有液体在其间流动,米迦勒凑到前来:“这东西……怎么有点像块腐烂了的肉?”
路西法终于开了口:“你不记得炼狱山原本是什么了?”
“您是说……他们在挖‘兽’的尸体?”米迦勒难以置信地看着下方努力挥舞着铁镐的士兵,“先不提他们怎么有胆子在炼狱山这种鬼地方开矿洞、并且直接肆无忌惮地亵渎人家主人尸体的……他们要这些肉块有什么用?”
“兽”死后,它的身体里除了残余的混沌之力,也就剩下些死而未僵的怨魂,这两种无论哪个都不是有助于九环世界生灵存活的东西。
那暗红色的“腐肉”曝露于空中没多久,表面已经浮现出一个个黑色的斑点。路西法动动手指,那肉块化成了灰,他降落在地面,随着矿车一同向矿洞出口走去。
米迦勒习以为常地跟在他身后,同时分析着:
“殿下拜访龙族是为了彻查恶灵之祸,最终却和城外守卫起了冲突,根据加百列从福音院打听回的消息,地狱恶灵最大的异常便是它们都莫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当时您突然执意要入城,很可能就是发现了永无城中存在恶灵留下的痕迹;如今距离您拜访龙族已有四日,地狱更是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然而您却半点不心急,说明那痕迹必然无法被轻易销毁——因此,龙族掩藏的秘密很有可能就是恶灵本身,我们此行的目的便是在城中寻找被他们藏匿的恶灵。
“驻军统领大约是当时除您之外最了解事件经过的天使,可他报回天堂城的讯息却是‘殿下无故对永无城发起进攻’。我两百年前曾见过地狱驻军统领一面,印象中那是个老奸巨滑之徒,以当时那位统领的作风而言,实在没有胆子、也没有必要得罪您这样一位天国副君——毕竟他往后如何,只是您一句话的事,就算您最后真的因此有什么损失,处置他也不费吹灰之力。可统领最终禀明上级时却选择了最不利于您的结果,这说明,假如他向福音院表示支持您入城,下场可能会更惨。
“至于百万的恶灵大军要到达天国需在天梯上攀爬十五日,即便地狱驻军装聋作哑,这个痕迹也是无法掩盖的,然而天国从头到尾没有发现半点端倪——以上种种只能说明天国之内同样有人心怀鬼胎,这也是殿下此次行程需对全天国保密的原因。”
“只是殿下,我最后还有一个问题。”
路西法听着米迦勒的分析,虽在某些细节上还显得较为稚嫩,但好歹也将真相挖了个**不离十了,他的心情难得舒缓几分,“什么?”
米迦勒道:“圣廷的天使长们肯定比我英明,这些结论连我都能猜出一二,想必人家也清楚您的罪名是无稽之谈,为什么还需为此事专门开个会来议定呢?”
闻言,路西法转头,以一种惊奇又包含着好笑的眼神瞧着他,过了许久,他才说:“看来这些年,耶和华和加百列还真是将你护得密不透风。”
这眼神米迦勒已太熟悉了——从前加百列和雷米勒每每觉得他做了些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时就会这么看他,他心中骤然涌起一股憋闷的感觉,嘴角挂着的笑意也变淡了,第一次明显地表现出了不悦的神情,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天国副君对父神相当不敬的称呼。
只是路西法绝不会照顾他的情绪,接着道:“非常时期,有些事情是不论对错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顺着蜿蜒的石道一路向下,矿车滴溜溜地向前滚动着,越过一个又一个手持长枪的卫兵,隐约可见一道坚硬的铁门屹立在尽头,两边卫兵举着的火把忽明忽暗,将那铁门上的浮雕映得像个恶鬼。
矿车停在铁门前,接受卫兵对它的审查,一道逆五芒星咒在空中浮现,两人站得稍微远了些,不久,尽头那道铁门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有暗红的光从缝隙里溢出,像是无数火焰在其中燃烧。米迦勒神情郁郁地看着那光,心脏突然重重地跳了一下,浑身的血液也不自觉地加速涌流,他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路西法察觉出他的异常,随口问了一句:“怎么?”
“……没事。”米迦勒勉强地咧了咧嘴,那阵心悸的后遗症还未结束,再加上心情本就低落,他的脸色一时苍白得吓人,“我只是莫名觉得……”
他盯着那条缝隙,好像缝隙的另一边也有人正这么盯着他。
“……那门后面肯定很热。”
米迦勒话音刚落,像是无意间念出了什么咒语,整座炼狱山忽得剧烈震动起来,甬道上方的碎石劈头盖脸地往下砸。地心深处像是有一头巨兽骤然苏醒,仰着脖子发出了震天的咆哮,巨大的吼叫声撞击在炼狱山内部狭窄的甬道内,偶尔还有金器拉扯的刺耳的轰鸣,两者相加,几乎震得人头晕眼花。
说来也怪,遇到此等突发情况,铁门两边的守卫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往门里钻,而是将那门一把合上,接着朝石道里的各个卫兵大声呼喊道:“炼狱山‘复苏’了!!快向矿洞撤退!!”
他们奔跑的方向正好堵着路西法与米迦勒,为了避免暴露,两人只好随着他们一边躲避上方砸下来的碎石,一边往矿洞的方向退去,期间,米迦勒听见有个士兵嘀咕着说:“距离‘复苏期’不是还早着么,怎么突然又出事了。”
越来越多的士兵与他们狭路相逢,炼狱山的吼声一阵高过一阵,四周岩壁上的裂隙越来越密集,山里的黑雾从各个孔隙间钻了出来,不知过了多久,矿洞里的火光在前方显现,一道一道灰黑色的咒语如蛇般爬满了洞中鲜红的墙壁,艰难地抵御着外部的震动,此时已有不少的龙族聚集在矿洞中,他们不由自主地看向这支挖矿小队的队长。
那队长神色凝重,盯着东南方黑黝黝的出口说:“都警惕些,一切才刚刚开始。”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下一刻,恐怖的吟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矿洞外的石道顿时如同波涛一般此起彼伏,随后,那蜿蜒的甬道违反了一切所能想到的规律,两边的岩壁时不时毫无征兆地夹在一起,接着再从下至上翻转出去,石块摩擦的声音沙哑又凄厉,米迦勒与路西法身后的几个士兵突地被卷入石道,一声未吭得便不见了踪影,两人飞速移至矿洞前,眼看米迦勒的一只脚都踏进了那熔炉似的洞里——
就在这时,漫天乱窜的黑雾突然聚集在了一起,雾中的人脸齐齐转头,对准米迦勒狰狞地放声尖叫。矿洞里,不少龙族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震得满地打滚,而直受这股声浪的米迦勒登时顿在原地、心脏又开始剧烈跳动——这次它不仅仅只刺激一瞬,而是一下接着一下,像是圆形角斗场里斗兽时激烈得仿佛永不停歇的战鼓。米迦勒浑身的血液都在鼓声中沸腾,他显然没有料到之前被捏碎的脸还有这样的报复手段,一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灰不溜秋的脸们逐渐重合成了一张,那巨大的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断断续续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是……下个……站在水边的……么?”
米迦勒在这样的注视下几乎控制不住地要张开双翼,天使自降生起便刻在圣魂里的战斗本能对着他的大脑疯狂叫嚣,仿佛在痛斥他这两百年的虚度光阴,他的眸中不由自主地燃起烈火。然而紧接着,那张巨脸被一道银光打散了,米迦勒转头,看见了路西法紧抿着的单薄的唇。
可惜,天国副君的动作仍是晚了一步。
原本天衣无缝的幻象出现了裂痕,龙族们被这景象骇到,惊疑不定地盯着矿洞出口的阴影,那小队长厉喝一声:“谁藏在那儿?!”
米迦勒的情绪大起大落,还没等他回神,忽然只觉后腰一股大力传来,他踉跄着向前扑出几步,已被路西法一脚直接踹进了火光之下。
米迦勒:“……”
士兵们与他面面相觑。然而米迦勒那洁白的皮肤以及微微立起的尖耳实在太有标志性,叫小队长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天使?!”
米迦勒刚刚经历了一系列措不及防的变故,大脑此时一片混乱,可他的反应真是快得让人咋舌,加百列曾给他分享的福音院卷宗飞速在他眼前闪过,他立刻在对方攻击之前大喊——
“等等!我是代表天国来谈赔偿的!”
洞内所有士兵都是一愣,那小队长下意识问一句:“什么赔偿?”
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其中一个龙族士兵已经握在手里的通讯石骤然爆开,刺眼的银光泼洒而出,直冲洞顶,嵌在岩壁上的火把噼里啪啦掉了一地,那蛇一般的灰黑色的咒语痛苦地扭动着,眨眼间便在银光中消失了个一干二净。接着,一股恐怖的力量从矿洞上方挤压而来,瞬间将整个矿洞挤碎,米迦勒撑开一顶结界挡住上方的巨石,同时也用相同的结界将几个士兵拘在了原地。
龙族们又惊又怒,直到如今被彻底困住了才察觉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瞪着米迦勒:“你到底要干——”
话还没说完,一块石板轰然砸下,彻底将几个士兵们封死在结界里。路西法从那石板之上缓缓降落,横冲直撞的山石在他周围柔得像块丝绸一样,反而显得诡异,他接着一挥手,从矿洞通向铁门的石道像纸折的一般被强行撑开,可随后,那铁门上隐隐出现了一个竖瞳的轮廓,路西法皱着眉将手攥住,那条被强行撑开的路顿时又重新被石头们堵得死紧。
米迦勒问道:“我们不直接过去吗?”
路西法冷笑着说:“你可以试试。”
“……”米迦勒明白刚才一连串的变动恐怕打乱了天国副君的计划,又惹得这位祖宗不高兴了,可炼狱山突然坍塌也不能算他的错,他捂着自己的后腰道:“殿下,您好歹让我知道我这一脚挨得值不值吧?”
“永无城戒严了,天使的幻术在那只眼睛下将会暴露无疑。”路西法瞥了他一眼,看出米迦勒的心不在焉,他原本以为对方会询问和那张巨脸相关的问题,却不料这人思考了一会儿,忽地从自己腰间简陋得可怜的空间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随后道:“哎,刚巧,我曾在大集会上寻见一种有化形功效的药水——这矿洞里所产的物质过于奇特,岩壁上还有专门的咒语保护,说明这洞对龙族极为重要,如今就算坍塌了,龙族也一定会派人来挖掘,我们不如用这方法借机混入永无城内。”
路西法心想倒是小瞧这守卫的承受能力了,他招了招手,那化形药水飞到了他面前,只是观察了许久,路西法不由露出些嫌弃的神色来——
这药水由各种低等材料调制而成,水中漂浮着各种棉絮状的杂质,与天国高阶贵族们常用的那些截然不同,充满了浓浓的“大集会”特色:包含着下级天使惊人的智慧,却缺少足够的精致。他立刻便想将那药水退回去,那厢米迦勒毫无所觉地说:“这药水的魔力最短也能坚持一个月,最关键的是,它不会产生任何的魔力波动,我亲自实验过,这药水幻出的形甚至能瞒过加百列的眼睛——”
他再抬头,才看见天国副君那抗拒的神情,不由无语,在心里狠狠批驳了一番路西菲尔的事多后,他说:“……殿下,您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吗?”
路西菲尔转身要往炼狱山深处走,他便继续道:“传说有不知哪个种族的两个人同时向一位公主示爱,他们其中一个是英俊优雅却无甚作为的贵族,另一个则是身份低微却勇猛果断的平民,公主殿下最终选择了和贵族在一起,然而遗憾的是,贵族的无能最终使公主度过了不幸的一生,而另一个平民却通过自己的努力……”
米迦勒大概只是随口挑了个没头没尾的故事,谁料“公主殿下”一词由眼前这披着火焰一般的人吐出、时隔多年在这片阴暗封闭的环境中无比突然地刺中了路西法的神经,某一瞬间,他恍惚着又回到了那个跳跃着圣光与火苗的宫殿,石桌上的经书不停翻动,路西**怔几秒,直到米迦勒又唤了他一声才回过神。
他的面色骤然冰冷下来。
“你那挤满废活的嘴是不懂什么叫安静么?谁给你的胆量敢将我比作公主的?”天国副君回过身,他语气未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仔细观察、才发现那“启明光”已在他腰间微微突出剑鞘,好似漆黑的毒蛇瞪圆了眼正弓起身子吐信、要将米迦勒从头至尾剐上一遍:“又或者——是有谁教你这么说的?”
“啊?”米迦勒一愣,“我——我没比作什么啊?这个故事只是一个意在告诫人们不要仅仅注重表面的寓言——”大约是天国副君的气势过于恐怖,连带着伊甸园守卫也不由小心翼翼:“您怎么会觉得我是在将您比喻成公主?”
……
又一阵诡异的沉默。
在米迦勒惊奇又带着点惊悚的目光中,路西法一把攥住那瓶化形药水,随后猛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