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注定无眠。
早在晚餐时,我就有些魂不守舍,没什么食欲。爷爷还真以为我生病了,忙前忙后地熬了一锅绿豆汤。他说前往邻村的道路被山体滑坡给阻隔了,一时半会儿还通不了,只好带着家人折返回来。
看来是虚惊一场。
但我脑海中总是反复闪现着笔记上的文字。那个印有「枢」字的档案袋,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诱惑着我往下读去。
只是我现在已经开启了它,并窥得了其中的一些秘密,就怕是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夜深了,我躺在父亲年少时用过的床榻上,久久不能入眠。我总觉得父亲的笔记中字里行间都暗藏着伏笔,像一道神秘的暗语在耳边不断环绕,在漆黑之中向我吐露着某些上古的咒术。
就这样翻来覆去到了凌晨两点,我终于受不了这种精神上的折磨,掀开被子一跃而起。老家这边的天气不似江南那般闷热,太阳一下山温度就随即降了下来,我披上了一件外套,踮着脚挪出了卧室。
偌大的老宅子里只有我们爷孙俩。老头子睡在一楼的主卧中,呼噜声响彻三层楼房,像是为我接下来的行动开出了通行证。
在一片漆黑之中,我又摸回到了阁楼上。档案袋还在东南方的那个角落里,但我不敢开吊灯,只得用手机的光线探路——空气中飘落着点点尘埃。
「卷贰」的份量明显比「卷壹」要重上许多,纸张用一条麻线串起,沉甸甸的,更结实,表层却更粗糙,应该是某种晒干了的砂纸,厚厚一叠像砖块一样。
我手心在上面拂过,摸到页脚,发现残缺了一角,周围焦黄,像是被烛火烧过一样。
我吹了吹上面积累的灰尘,用手机屏幕打照,蓝光一触及表面,好像净化了数以万年的磨损。
然而,呈现在我面前的并非是上一卷的后续——甚至连文字都没有,仅有四行符画。这类似袖珍型的象形文字,共三十二个,纹路倒是清晰明了,排列也非常整齐;可内容过于简易,简单到无从下手,完全没法判断其准确的含义。
连我这个对远古文字颇有了解的学者,此时都有些束手无措。
我郑重地翻过封面,发现页面背后竟然有批注,且是熟悉的字体,不禁有些喜出望外。然而这些行云流水又略带潦草的字虽然是拉丁字母,但组合在一起却不是拉丁语,也并非英语法语——应该说,这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类国家的语言。
幸好下面有汉字注解,对这些杂乱无章之词进行了补充说明。
那仍是父亲的字迹。
※※※
Omahn ancho ish ah’feer
人最古之恐惧
Guu’lahn olh ish nualahr
万物为之无序
Shann al nitho ish consherr
血与夜之交聚
Miharrn carh ish nuasahr
阴霾挥之不去
※※※
我尝试将这些单词读出来,但无论如何发音,舌头硬是拗不过来,甚至念至最后一个单词时,差点没呛到了自己,强忍才不发出咳嗽声。
也许,这原本就不是人的嘴能发出来的声音吧。
翻回正面,再次打量那四行图像,根据方才所读到的注解,那些形似禽兽之物的符号开始灵动起来,仿佛要从卷面上蹦出来,欲要诉说一个源自上古的故事。
继而转至第二页,纸张陈旧,左边从上到下都是犬牙交错的裂痕,像是从某副卷轴上撕扯下来的,幸亏没有破坏原文内容。那种「日记式」的叙述模式再度回归,让我松了口气。只是这记录的格式确实对了,但左上角时间与地点全无,只有寥寥三字...
我使劲眨了眨眼。
没错,开头兀然写着:「公元前」
后面具体年月,卷案所记载的地点,尽是空空如也。
此时,阁楼窗台的缝隙中刮来了一阵刺骨的寒风。
※※※
公元前 ???
北风呼啸,冰雪漫天,猎人扎卡猛地睁开了双眼。
帐篷内伸手不见五指。
来自深渊的秽语在周围徘徊,最后随风消散;梦里的厮杀哭喊原来也只是兽皮在象骨上的拍打声。他揉了揉眼睛,摸了一下身旁的睡袋,伸手却扑了个空。
扎卡心里一惊,瞬间清醒了。
“小丫头呢?” 他不自觉出声道。
他一跃而起,在反复搜索无果后,抄上棍棒,连兽袍都来不及穿,顶着刺骨的寒风便冲出了帐外。
长夜将尽,东方吐白,黑暗在阳光的进逼下慢慢向西边退去,雪原对面的群山之峰若隐若现。
不远处能隐约听到「努努」的狺狺狂吠。
他顺着躁动声,一路小跑到了部落中央的营地。扎卡身材矮小敦实,大概有一米五多的样子,从头到脚都是肌肉,皮肤黝黑,与大多数人类的祖先一样,其下巴略微凸出,两眼凹下瞳孔却炯炯有神,粗糙覆有卷毛的手指握着矛柄,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扎卡行至村路的集会地点,努努的叫声越发接近,终于在一片昏暗之中瞅见了篝火边上「小尼托」的背影,这才缓缓放下了长矛。
猎犬努努看到主人前来,兴奋地连叫三声,尾巴左右摇摆,独目中透着狂热与崇拜。猎犬本为老邻居所养,后被扎卡舍命救下,成为了他最佳搭档。
小尼托好似在与爱犬低声交流着,但见到努努动作异常,她应该是意识到了什么,起身回头嬉笑道:“起得真早呀,阿爸。”
“不听话的臭崽子...” 扎卡训斥道,正准备抬手教训一番,不料努努窜出来挡在了前方。小尼托嘻嘻哈哈,借此还摆了一副鬼脸。
扎卡瞥见她手腕上的彩石链,怒火顿时全消,像是自说自话地提醒了一句:“天没亮,别随便乱跑。”
他打了一个哈欠,埋头打点起行装。闻到了篝火焦木所残留的烟熏味,他嘴里忍不住直淌口水。昨晚的烤兔到现在都令人流连忘返,肉香味在舌齿间久久回荡。
这恐怕是接下来半年内,他们最后一次能品尝到的新鲜荤食了。
部落村的族人正慢慢苏醒,环营的各大帐篷内缓缓升起烟囱。
今天是临别之日,他们一行人要与部落分道扬镳,向北方山脉出发。
扎卡决定将帐篷留下,赠予一对无依无靠的母子。一个哑巴,一个先天失明,家中男人在「灰爪之袭」中被咬得粉身碎骨,孤儿寡母俨然为部落的累赘,常被村民排挤,让扎卡感到同病相怜。
瘦弱的母亲领着小男孩,双手合十,弯腰致谢,并送上一段祝福手语。
扎卡苦笑,点了点头。母子俩未来需走的路,远比他们要坎坷。
收拾好行装,包装完补给,又与同行的三户猎友会合完毕,这八人的迁徙小队便准备开拔。
暮霜村的部族们纷纷从帐篷中探出头来,虽然眼神带着恋恋不舍,但身子没敢从帐篷里挪出半步,只是目送他们到了村口。
与昔日的宗族们散伙,扎卡却没有表现出半点悲伤,甚至更像是撂下了一块沉重的包袱。
路过圣地图腾——一只火山石雕琢的乌鸦,扎卡脑海中浮现起部落中的「巫师长老」在小尼托降生时发出的警告:“看她生母下场如何便知,尼托无疑是不祥之兆,是神明派来的惩罚,若把她留下,日后必成大患。”
此刻,那巫师正拄着一根歪木荒杖,立在村口。他稀疏的白发中硬插了一个羽毛,眼神呆滞,嘴唇略带颤抖。扎卡瞟了他一眼,径直向村口走去,跟他没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
暮霜村坐落在一座小丘之上,大约三十米高的样子,算是这个地段的制高点,坡下有深沟与地刺环绕,估计是用以御防猛兽。扎卡的队伍由西向东,踏着小路绕到了坡底。往左即是冰山,向右则是漫无边界的雪原。
扎卡回首望了一眼村落,上头漂浮着青烟,轻轻叹了一口气。
身后的伙伴拾起了雪橇缰绳,问道:“怎么,还怕巫师不甘心,派人追杀上来?”
扎卡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悠悠道:“我担心的可不是村里边的人...”
见大家伙似乎还是不解,他一挥手,带着他们摸上了一小土包。这往南有一个向下的坡度,北风一马平川地将冰雪卷进盆地。
扎卡扫开厚雪,随即俯卧在地上,侧耳静听。
众人立即效仿,趴在雪里的一刹那不禁肝肠凛冽。小尼托也津津有味地模仿着,眼珠不停地咕噜打转。
开始似乎只能听到狂风呼啸,雪花颤栗,可渐渐的,异样遁入耳膜。那是一阵“咚咚”鼓声,声色过于沉闷,好似裹着一层厚布,更像是万人齐步;节奏稍快便则是川流奔腾,或再重一点便是蛮象入侵;但抬头一望,仍只是一望无边的大平原,大雪纷飞中无任何动静,可再贴至地面,又能听到那奇怪的鼓点,且依稀觉得它在逐步逼近。
远方传来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扎卡倏地站起来,面无表情道:“要赶紧动身了。”
伙伴们面面相觑,但没有质疑,都选择无条件相信他们的领袖。“弑风者让我们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他们齐声说道。
「弑风者」是扎卡的绰号,他曾经以一□□杀雪原上最灵巧的动物「御风铃鹿」而得名,因此在周边部落中声名远扬。如此优秀的猎人代表着稳定的食物来源,暮霜部族自然是不愿意放他走,只是无奈他去意已决,再诱人的物质条件都无法将他留下。
这是一个优胜劣汰,无比残酷的年代,生存环境极为恶劣,能捕到的猎物少之又少,而把人类视作盘中餐的又不在少数。他们暮霜村,一个充满厄运的名字,又恰临魔山之脚,抵御野兽的最前线,部落幼童在夜深火熄时被狼群叼走已是常事,虽有守夜人站岗,但猛□□猾,善通人性,总归能嗅出突破口。
四年前,一群凶悍的山狼在它们首领「灰爪」的率领下,趁着守夜人换哨之际,悄无声息地潜入村落,偷袭了沉睡中的暮霜族。
那一场物种间的殊死搏斗最后以人类惨败而收场,狼群损失微乎其微,可谓满载而归。
头顶一声乌鸦凄凉的嘶叫,扎卡的队伍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荒野边缘。一道深沟和一堆鹅卵石——跨过这里就正式离开了部落领地,迈入风云变幻的雪原,人类的踪迹将成为过去。小尼托对于即将到来的困苦丝毫没有察觉,依旧洋溢着灿烂的面容,手腕上彩石链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这是小丫头的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乌鸦凄鸣着向雪山逐而远去,扎卡顺势望向地平线上的山峦,拍了拍脸,强行打起了精神。
接下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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