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卷肆 第一篇 帝王之谷

那天一觉睡到了傍晚,直到爷爷上楼前来叩门。

“有点不舒服...” 我揉了揉太阳穴,整个人缩进了被窝中。

这次是真病了。

一醒来,我便觉得脑袋一嗡,额头发热,耳鸣目眩,眼皮像是灌了铅,好不容易睁开,只见爷爷在房门边的身形呈双象。

老爷子自然很是焦虑,斥责我熬夜玩手机,把身体搞坏了。我也没有反驳,浑身上下冒着冷汗,只能懊悔昨晚为了不发声而光着脚丫子爬上了阁楼——没有什么比大热天受凉更难受的事情。

爷爷为了看着我,破天荒地取消了坚持十几年的晨练。他很迷信,除了让我服药之外,还深信我是“被邪气上了身”,为此特地请了神婆前来做法。那双目失明的纳西族老妇人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摸了摸父亲留下来的家具,口里用含糊其辞的方言念叨说:这孩子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惹怒了这房间的原主人。

后来我才了解到,她到哪里做法都是这个说辞,要么惊动了家神,要么惹怒了主人。可当时我听到了这句话,一瞬间心跳停了半拍,被吓得个够呛,之后病的更重了。

爷爷当时脸色就很不好。那一天的后半夜,我在半睡半醒之时,隐约听到了楼梯上的“吱哑”声,然后是头顶天花板上的缓慢脚步。

是爷爷。

他上到了三楼。

我如一只察觉到了危险的兔子,竖着耳朵,捏紧了被子,仿佛在等待最终审判的降临。他在三楼停歇了大约两分钟,然后顺着原路下去了。

就这样过去了三天,我基本上卧床不起,期间也没力气,更没勇气去重读背包中夹藏的档案袋,硬是拖到了大伯他们归来。

离暑假结束只有不到一周的时间了。

大约是周六的清晨,刚好赶上阳光明媚,温度适中,大伯与其家眷一同出门办事,爷爷陪着他的俩太外孙女在院子里戏耍,玩得不亦乐乎。老宅子空荡荡,一切好似被安排,命运女神再次向我抛出了橄榄枝。

我思来想去,对着父亲的书桌沉默了良久——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不是在天上看着。

叹了口长气,我把书包拖到了床边。

「卷肆」的纸质与「卷弎」别无大恙,同是砂纸一样的手感,只是稍微新式一些,有一股晒干了的海苔的味道。

父亲的字迹也随之工整了许多。

然而「卷肆」在内容上,与其前者相差了近千年。

同样的土地,却换了不一样的人间。

※※※

黑土之地,日新月异,

神殿残立,王朝更替。

公元前1279年,

上埃及,底比斯

一辆战车从北门而入,在寂静的街道上划过,向着王城方向行驶而去。

王城内殿上灯火通明,首席大臣纳索正盯着面前金盘上自己的映像发呆。左手边是一只烤全鸡和半杯红酒。

“叔父,为何不用餐?”

他抬头看向王座。法老拉美西斯正卧在躺椅上阅读卷轴,身后两名手持羽扇的女侍,她们头戴象征巴斯提特的黑猫荣冠。

纳索刚欲起身,请求君上准他归家,殿外的卫兵则匆匆向前报告说:“陛下,阿蒙神殿的乌铎长老求见。”

他皱着眉头,离开的心思更为坚决。搞了半天原来是在等这家伙。

法老王笑了笑,打了个手势。女侍很快捧着酒壶,下来将他的杯子给满上了。这明摆着就是不想让纳索走。

“宣他进来。”

纳索很清楚,堂上的亲侄,先王的爱子,当今的圣上非常了解他与乌铎之间的矛盾——这是继位不到两个月的法老王乐于看见,甚至期待的。因为无论是资历还是威望,他暂且都没法镇住这些先王的旧贵族,唯有让他们相互牵制,才可保王权不受到威胁。

看到纳索起身准备告退,法老及时将他止住。

“今晚要商讨迁都计划,事关重大,叔父请务必留步。”

纳索有些不情愿地回到了席上。他体内也流淌着王族血统,按辈分算又和老国王属于一级,自然有点不把新君放在眼里。但这年轻的法老王可不好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笑面虎,野心勃勃又不失沉稳,一上位便提拔了一波新贵族,以培养自身的势力,另一方面又极力拉拢像纳索这样的旧朝元老,在暗中巧妙地挑拨两班人马之间的关系,造成贵族权利的分散,手段可谓老练。

一个瓦吉特从门外的昏暗中浮现而出,如幽灵般飘进殿内,吓得纳索差点没拿稳酒杯。

进来的乌铎对满屋的火光似乎很不适应,用手在面前晃了几下。他在台阶前停下,做了个鞠躬礼,胸前挂着的荷鲁斯之眼在空中摇荡。

“请允许我,给尊贵的法老陛下请安。”

“乌铎长老实属意气风发,每次都深夜进宫,令人羡慕。” 法老客气地挤出微笑,指向纳索对面的石桌,说道:“给长老赐座。”

乌铎望向给他设置好的座位,愣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但很快便跪谢入席。这位托孤大臣少说也是六十有半,但仍然精神焕发,脸上一如往常得浓妆艳抹,表层涂满底粉,眉毛和嘴唇都经染料修饰,头冠祭祀帽,下巴戴着一撮假胡须。

“应该说,是每次打扰陛下您宝贵的睡眠时间。” 纳索双目紧闭,拒绝与他这位往日同僚相视。他心里也挺纳闷,为什么同时入朝为官,自己已然是把老骨头,政敌却仍然神采奕奕,没有丝毫衰老的迹象。

“请法老王恕罪,臣下刚从帝王谷归来,为先王的陵墓做最后的收官,路上不慎遇到山体滑坡,” 乌铎举起酒杯,做出一个敬天的祈福,“所幸得到阿蒙及诸神保佑,才从岩石下捡回一条命,但车轮还是给折了。”

纳索眉头仍然紧锁。帝王之谷深藏于底比斯西北角的山脉中,是专门为埃及伟大的君主们设置的安息之地,为防止盗墓贼打扰法老们的长眠,修建陵墓的工人和奴隶通常会和棺椁一起殉葬,因此具体位置只有寥寥几人知晓,连纳索这样金字塔顶端的王亲大臣也不清楚。

严格意义上说,沿尼罗河在山中凿墓并不是最传统的下葬方式——甚至都不能算是最便捷的。由图特摩斯王开创的这个先河,满打满算也仅有两百二十年的历史,而历经上千年的古中两王国,皆在平原地带的金字塔中修墓。虽然宏伟的金字塔看上去触不可及,难以搭建,实则是一旦竣工,就无需再耗费宝贵的资源与人力,比每十几年在茫茫戈壁中挖出一条几百米深的通道要效率许多。

当然,法老们对金字塔不再抱有兴趣,对于掌管石匠与冶炼部门的纳索来说,无疑是丧失了一大笔收入来源。

乌铎见法老王打了个哈欠,又奏道:“今夜进宫,是想让陛下批准下一项伟大的计划——沿底比斯西岸的河道修建一座大神殿。我在那里考察多时,是一块罕见的宝地,如果取悦河神,可可保您和您的子孙后代万寿无疆,朝代王权永固。”

纳索睁开眼睛。他想起来了,图特摩斯将帝王谷作为墓葬的首选,就是当初阿蒙神主祭祀建议的,不知是说了什么花言巧语,反正后来世世代代的王陵都由阿蒙神殿负责设计与修建。阿蒙本是上埃及当地的信仰,算是底比斯的护卫神,影响力不大,可近百年在法老和祭祀们的努力煽动下,将其推广至全国各大城市,成为了整个埃及最受欢迎的神祇。

眼前的这代主祭祀胃口更大,先是忽悠旧王塞提修建了不少无用工程,自己私下赚得盆满钵满,如今又开始打起新王的主意。

“此项,孤觉得可暂缓不迟。” 拉美西斯放下卷轴,坐了起来,“纳索今晚正好又说起迁都下埃及之事,孤深以为然,不知乌铎长老是否还有异议。”

乌铎瞟了眼对座,有些不悦地说道:“首都为国家之根本所在,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变更。况且陛下才登基不出半年,政局尚未稳定;急功近利,大兴土木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按长老您的意思,挥霍国库之黄金、浪费三季之粮食、征调数十万之民众,以修坟建庙,就不算是大兴土木了?” 纳索毫不客气地回击道。

“为先王修建陵墓,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向神明表达敬畏,这是为万民祈保太平。”

“规矩大家是遵守了,太平估计也只有你能享受到了。”

“阁下是在怀疑我对陛下的忠心?” 乌铎面带从容,但眼里尽起杀气。

双方陷入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地。此时,在一旁全程看热闹的法老清了清嗓子,终于发话了:“在座长老们的忠肝义胆,相信全朝大臣有目共睹。父王在位时的丰功伟绩,都离不开你们的鞠躬尽力,而孤未来的雄图霸业,自然是需要两位长者的多多指点。”

纳索用舌头舔了舔门牙,将怒火压回了心口,意识到方才太过于冲动了。当下的局势错综复杂,新法老的思维他还摸不太透,自身的影响与能力又都略逊于乌铎,此刻跳得太高,很可能会被一锤头给敲下去。

“乌铎长老所述说的神殿工程,位置所处何地,大概又需要多少预算?” 法老王好奇地问道。

乌铎甩起袖口,露出手腕上镶有浅棕色安卡的手镯,从身后抽出一卷羊皮纸送上,女侍将其呈到法老面前。

“回陛下,如地图所标记的那样,在帝王谷山脉右侧,位于新修建的塞特大道和图特摩斯庙殿之间的那段河谷。” 乌铎语速缓慢地描述着,重新将手藏进袖袍,“粗略估算,若想在五年内竣工,需要征集青壮年八万,黄金的话...还需要进一步测量。”

纳索很想介入,但及时管住了嘴巴。塞特大道与图特摩斯庙殿都为乌铎的杰作,他非常善于讨法老的欢心,总是能变出一点新花样来满足君王的虚荣。唯一让纳索不明所以,是为何从政四十余年,这家伙会如此执着于开发底比斯北部,而且真的仅限于这片土地,像是被套了魔咒一样。

“八万青壮年,这恐怕是一笔不小的投入。” 法老认真地阅读着地图,“上周边关来报,北方骁勇善战的赫梯人准备发兵南下,那些自称‘海上民族’的海盗们也对孤的海岸线蠢蠢欲动,当下正是用人之际。这也是孤想迁都三角洲,亲自守国门的主要原因。”

“陛下忧虑,臣深以为然。但这项建筑绝非什么面子工程...” 乌铎说着,向纳索投以友善的微笑,“此神庙,在两百肘高的断崖处雕刻,面朝平原,背靠沙漠,山脚下尼罗河水穿过,可谓上等的宝地。待到大功告成,陛下的尊容与先王三座黄金圣像一起,矗立在拉的光照下,俯视整个白王冠地区,如埃及最高贵的守护者。这样即便迁都北上,陛下的意志也是永世长存,可保南方万民对您参拜敬仰。”

拉美西斯缓缓放下地图,心里大为所动。

乌铎见状,忙起身跪在王座前,继续游说道:“臣还有一策。若人手实在不够,可以考虑在王土上暂住的希伯来人。他们故国遭遇饥荒,在埃及借宿长达数百年之久,世受法老的恩惠才得以繁衍生息,我们不妨使用他们。”

“希伯来人已在上游从事诸多开荒等杂事,现在聚集他们往下游修建庙宇,恐会再生不稳定的因素。” 纳索语气带有谨慎,尽量不去冲撞大祭司的发言。对方已把法拉王好大喜功,渴望树立光辉形象的心理给吃透了,他要是再反对,就等同于站到王权的对立面。

“这大可不必操心,亲爱的纳索。” 拉美西斯确实已经下定了决心,站起来抖了抖身子,“自登基以来,希伯来人的首领不断向孤乞求,解除他们的奴隶身份,并准其族人回归故土。这样也罢,你可转告他们的族长,若配合完成这项工程,孤会当考虑他们的请求。”

乌铎又补充道:“当然,按照祖先的约法,在挖掘过程中找到任何前朝的遗物,让他们务必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惊扰诸神,交予我们神职人员前去查看。”

法老满意地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纳索不好再多说什么。没人比他更清楚,法老对这些异端们所抱有的忌惮与顾虑。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感到一丝疼痛,随即一小股血液从裂缝中涌出。

刹那间,他眼角捕捉到,对面乌铎脸上闪过一幕骇人的表情。

“乌铎长老,听说此处九百年前,乃底比斯旧城遗址的大墓地?” 法老王看着图纸,突然问道。

等纳索回过神,乌铎的表情已恢复原样。他如同被赐座时,再度愣了一下,然后略带不安地回复道:“陛下见多识广,臣下佩服至极。不错,此处确实曾是旧王国的亡灵之城,规模巨大,往地下延伸数百肘,迷宫错综复杂,后毁于战乱。不知陛下从何得知这份消息?”

“年少时,偶然读到的神话卷轴,当时并未在意,今晚重新想起罢了。” 法老王解释得不紧不慢,忽然又抬头发问:“据民间传闻道,旧王朝的末代法老是一位女儿身,为报其兄长之仇,将贵族大臣们困于地宫中,遂引尼罗之水将他们淹死,直接导致旧王朝的灭亡...可有其事?”

乌铎表情变得更加微妙。经短暂停顿,他答道:“这个传说,在下的确有所耳闻。但因最后无人生还,所有推断的内容皆为猜测。”

“依你之见,这位命运凄惨的首位女法老,与高贵的哈特谢普苏特相比如何?”

“臣下对此所知甚少,不便作过多评价。” 乌铎眯着眼睛,像是陷入回忆, “命运悲惨这个形容,臣下完全同意。臣下以为,悲剧的源泉更有可能是城市贵族们所发动的叛乱,导致末代法老于底比斯神殿中殉难。而且我们现在所处的寝宫,就是修建在当初废弃的荷鲁斯神殿之上。”

法老先是看向脚底,又仰望天花板,叹了口气:“盛极一时的古王国,曾建立无数雄伟的奇观。为埃及文明的摇篮,尼罗河上最先进的国度,最后竟亡于王亲国戚,世食官禄的贵族们手中。真是世道苍凉,人心叵测啊。”

纳索听得全身冒冷汗,开始坐立难安。这明摆着是话里有话,法老在向他们旁敲侧击啊。

“陛下所言极是。历代法老皆出于高贵的血统,是神明派往人间的合法统治者,如此恩典却被愚昧的凡人所抛弃,神君才遭此不幸,惨死于地下,实属令人遗憾。但世人很快便遭到了诸神的惩罚。在漫长的黑暗岁月里,各种恶鬼横行,天灾不断,洪涝并存,民不聊生。在让凡人饱经折磨长达一个世纪后,诸神怒气才消,久经战火摧残的埃及,才因此由法老王再度统一。”

法老听完后眉飞色舞,大口称赞道:“长老知识渊博,出口便成章,所描绘的场景栩栩如生,仿佛身临其境,亲历此事——真让孤印象深刻,回味无穷。”

乌铎只是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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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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