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感到被那长须缠住小腿之后的反应,都跟上次一样:
刘恒都进入了梦乡。
这回的梦,无比清晰,堪称“清梦”。
刘恒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高度饱和的亮白之中,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上下左右。
一晃,一群齐膝高的娃娃把刘恒团团围住。
每个小人儿都呈现出某种鲜明的颜色,各种颜色的都有,斑斓多彩;
圆脑袋,大眼睛,五官扁平到了丑陋的地步,也根本看不出性别;
不动嘴唇,却能发出中性的和声,说着地道的华夏语言。
“抱歉,”它们齐声道,“不得不用这种方式跟刘公子对话,但公子的脑髓并不会受伤。
“八百年来,我们一直履行圣人交给的使命:阻止另一个‘大邑商’在神州出现,阻止全天下陷入另一场灭顶之灾!
“到头来,眼睁睁看着灭顶之灾又一次成为现实!”
“用这种方式跟我对话?”刘恒心里嘀咕,“又说什么‘脑髓不会受伤’?”
“你们这些家伙,”他继续想道,“跟曾经的殷商帝国有何联系?为什么要阻止又一个帝国统治神州?”
“显然,”刘恒心中冷笑,“你们失败了。大秦帝国已然崛起,六国毕,四海一,到现在已经足足四十二个年头!”
“当年,”小人儿们继续,“秦的两项事业行将完成,而远古的魔鬼也必然恢复力量,我们便开始了‘大洪水’来临前的疏散。
“整整一世的光阴,我们通过晁博士,向渔村里的起义者及其后代发出了‘登船’邀请,不想这些反秦义士却跟世人同样愚驽,竟无一人参透玄机——
“除了刘公子你!”
这一番话里,“邀请”两个字让刘恒如雷贯耳。
狂叟,也就是丹青博士晁术,在前往建立大公国的路上跟大部队走散,当时就是不停念叨:“必须发出邀请。”
后来证明,晁博士来到双峰耸峙的朐县外岛之外岛,比刘邦在内的起义失败者避难在这双峰小岛,还要早上三年。
而对方所有这些云山雾绕的话,都让刘恒发疯般地想问问题,如同一名快饿死的人扑向一屉肉包子般急切。
可是,他发觉自己尽管能够听懂对方的每一个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
“我的确在梦里吧!”小刘用自己掌握的知识分析道,“做梦者只有意识,而无意志:只能被动地感知梦境,却没有任何主观能动性,能够主动左右梦的进程。”
“我们这三十年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七彩娃娃接着说,“我们发现了你!刘公子聪明、仁义、持之以恒。我们意识到,这世上,唯独刘学士有资格开启‘岁月槎’,那艘夏伯用一条命从‘日岛’请下的时间之舟。”
这些古怪的小家伙们,显然是给与了刘恒最高级别的赞誉。
可小刘愈发愁眉不展:对方话语包含了太多陌生的名词,在没有解释的情形下只能让听者疑窦丛生、如坠云雾。
“一步步地,”它们看着刘恒继续说,“我们将刘公子引到了息壁之内的大公国——这是我们为全天下的义人准备的安全屋,是登上‘女娲方舟’躲避‘大洪水’、然后重建世界的前一站。”
“刚才,”听到这,刘恒又纳闷,“这帮家伙还说什么‘岁月槎’,说它是什么‘时间之舟’,仿佛在说这艘船能够带着乘客逆时间河流而上,回到过去,改变现实!”
“现在又提到‘女娲方舟’,”他接着想,“这个名词,倒是出现在《喀巴拉》头七卷里面,并且跟前一个‘岁月槎’绝不是一回事。现今的女娲方舟是女娲的遗骨所化,能够带着那些值得被拯救的人们进入太阳中心的日岛,从而躲避毁灭世界的‘大洪水’。”
想到这里,刘恒又联想到了痛心疾首的一幕:
大公国在三十年间打造了上百艘大海船,原打算在秦军破城之时将全体民众撤到别的地方,重建大公国!
但最终……
娃娃们的话音,让刘公子避开了那道“往事不堪回首之墙”。
“在实施末日计划之前,”它们说,“我们还是想最后尝试一下其他办法。
“我们试图从秦三世手中盗取玉枝,以便让你能够代表天下人启动‘岁月槎’,来逆转时空,来拯救寰宇!”
“可到头来,”对方中性和声之中竟然透出了些许悲凉,“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们的死对头,还是成功地诱使秦三世发动了对大公国的入侵——
“而且,让秦军超乎预料地推到了息壁,进而将息壤连根拔除、让始祖之窟里的岁月槎毁于一旦、让不详的天柱重新升起!”
“更痛心的是,” 五颜六色的小人儿继续,“大公国的读书人成了帝国的俘虏,她的精华和百姓则惨遭杀戮!
“而我们的族群,也跟撤退船队一同迎来了末日——同类们被屠戮殆尽,所剩无几了!”
其实,刘恒从一开始就觉得这群出现在自己梦境的小家伙,跟那五彩人鳐存在某种关系。
听到上一句话,他基本能够肯定:托梦给他的,正是那些神奇的人鳐!
“到了这一步,” 人鳐们继续说,“这世界已经无可挽回了!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一批能被救赎的人类送往‘西大陆’的集结地,等待登上‘女娲方舟’;
“我们现在正在前去接上公子的家人,然后会前往长江口的‘虞城’,与‘泰伯众’一齐前往集结地!”
未等刘恒思索最后话语的内涵,他周围的白亮便烟消云散了——他醒了过来,从虚幻的梦境来到冷峻的现实。
从他仰望着的视角,睁眼就看到一根折断了的桅杆,孤悬于粉色朝霞所点缀的苍穹。
刘恒此时躺在其上的,正是那只跟了自己很多年的舢板上;
这叶扁舟,在与息壁的第一次照面中就被折断了桅杆;
昨晚上,它竟然神乎奇迹地出现在了成山头,把情急跳海的刘恒给接上了!
如果说参照那浩瀚的天穹,无法判断刘恒所在的小船是否移动,
那么如刀割般吹在他脸上的海风,那随浪涛颠簸的甲板,都能让这个大梦初醒的海边人确定:
这艘没有船桨、没有桅杆的小破船,正带着自己在海上疾速航行!
“我的雅赫维!” 刘恒用月氏人的方式感叹道,“这小船怕不是装上了秦朝那些所谓的‘无竭轮’吧!”
清了清神,小伙子在舢板上半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裹着一身古怪的斗篷,如一顶帐篷将他光溜溜的身体捂了个严实。
这身宽大的斗篷散发着浓重的海腥,看起来是十分光洁的皮质,可用手一摸,则会如荆棘般扎刺人手。
“我的雅赫维!” 刘恒接连又是一声感慨,“这该不会是海边人人传说、却人人都没见识过的鲨鱼皮吧!”
不管怎样,这产自大海的披风让刘恒能够抵御航行中的凛冽海风。
而他从昨天晚上开始就空空如也的肚子,也感到十分的饱胀;
甚至,口舌中都是一股浓浓的油腻。
刘恒脚边的甲板上,静置着那件意义重大的麂皮包,显然已经被沥干了浸水。
打开来一瞧,见竹筒、画卷以及寒兮剑全都完好无损地放在包里。
将肩包斜挎在身,刘恒深吸一口湿冷的空气,转头看向舢板的左右两弦,这才发现了小船自动行使的秘密。
原来,小舟周围游动着百十条人鳐,正协力用那一条条修长的触手推动刘恒的舢板乘风破浪。
而海上升明日的位置,正位于刘恒的左侧远方。
“如此说来,”披着鱼皮斗篷的刘恒思忖道,“人鳐正带着我从成山头向南走——那正是我家双峰小岛的方向!”
“昨天,”小伙子紧锁眉头回忆着,“我慌不择路地跳下‘天尽头’,大约是在入夜之后不久。假如说当时就被人鳐所救,这就意味着已经向家的方向航行了整整一夜。”
“以目前的速度推断,”小刘接着想道,“应该已经离开成山头很远了!”
说话间,刘恒就发现航道前方的海面出现了异样:
一大片区域,不知被什么东西被染成了一种土了吧唧的黑黄色。
但刘恒肯定这不是岛屿或是陆地,因为这片黑黄色正掀起一团团波涛,上下起伏。
舢板很快就被拖进了这个水域,刘恒这才看清:海面上漂浮着大量的泥沙和贝壳鱼骨之类的残骸,把原本蔚蓝的大海都给染成了土黄色了。
这还没完,朝着左右弦的方向眺望海平面,可以看到土黄色海水其实构成了一道带状海域,一条东西向延伸的色带。
“如果没猜错,”小刘恍然道,“这条浸满泥沙贝壳的带状海域,其实就是环绕齐地半岛的息壁坍塌之后所形成的!”
“如果我由北向南穿越了息壁,”刘恒继续分析,“这意味着距离我家所在的双峰小岛,已经不远了!”
正想着,刘恒就在南边的海平线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物体:
渐渐接近,他的猜想就被证实了:对,正是那立于海中礁石之上的阙门“秦东门”!
当仅存的百十条人鳐推着小舢板在秦东门绕了个大圈儿,从向南转向西的时候,刘恒喜悦得叫出声来。
他便在颠簸的甲板上弓腰立起,满面期待地望向西天边那颗缩成石子儿大小的双峰小岛——生他养他二十二年的地方,他父亲母亲长眠的地方!
“你们快点划啊!”刘恒堆笑着朝船底下的人鳐们催促道。
他自己都感觉到这些五彩水妖显得迟疑起来,放慢了游动的速度。
直到,那双峰小岛靠得足够近了,刘恒在极度的惊愕中看到了令人不安的场景:
从外海接近小岛时,最先看到的是它基本不住人的外岸,因为这里时常会被大浪袭扰,并不适合居住。
而刘恒站在航行的舢板上面,便看到一缕缕黑烟,带着焦糊的气味,从被遮挡住的内岸升起,直冲那笼盖万物的苍天——
相对风平浪静的小岛内岸,就是最初石匠们搭建工棚的地方,也是后来起义失败者们扎根的村落!
当人鳐们缓缓推动小舟绕到了小岛内岸,刘恒看到了地狱的景象:正片山坡,包括全部的屋舍,都已经化作了一片焦土!
人鳐在给刘恒的托梦里所说的“世界末日”,率先降临在了这不起眼的渔村!
穿着鱼皮斗篷,斜挎肩包的刘恒,从舢板上一跃而下,落到了齐腰深的浅滩里;
发疯般地,小伙子趟着水本上了小岛的内岸,一路往坡上面走去。
其实,在最初的震撼过后,刘恒已经准备好见到全村人被碳化了的尸体——
毕竟,更大规模的惨景已经在济口村的海上上演了。
可令刘恒惊讶的是,尽管整个渔村化为了灰烬,焦土之上却找不到一具尸首——也没有残肢断臂。
刘恒一口气爬到了接近小岛东峰顶的位置,在狂叟曾经的窝棚所在,地面过火的程度显然要比坡下位深很多。
“弄不好,”小刘喘着粗气,“大火就是从晁博士的木屋燃烧起来的。”
在这里,刘恒见到了唯一的一具尸首,面目全非,以蜷缩的姿态匍匐在地。
“如果没记错,”小刘思忖道,“焦尸的所在就是狂叟家的院子!”
因为尸体的遮蔽,其身下的泥土并没有严重过火,远比其他地面要柔软。
刘恒随手拾起一根碳化的木杆,掘开了尸身下方的泥土,便挖出来了一根又一根鱼胶密封的竹筒!
随手拧开一根,里面都是一副狂叟所作的画卷,跟刘恒挎包里的那副并没有什么两样。
小伙喘息着看向地上的总共二十九只竹筒。
“狂叟躲到小岛已经三十年,”刘恒寻思,“那么按照一年绘制一幅画卷的速度,他所作的全部画卷都已经在这里了!我得把它们全都带上!”
小刘三步并作两步攀上东峰顶部,从挎包里抽出那锋利的羽剑,砍下了好几根扭曲变形的树枝;
然后,回到下坡位,用这些枝条将挖出来的二十九只竹筒全都捆绑起来,提在手里;
最后,刘恒俯下身子,将那护住这些画卷的焦尸安葬在地坑之中,又小心将土填平。
“晁博士请安歇!”刘恒朝着坟墓深鞠一躬,“剩下的路就由晚辈来走!”
烧焦的尸体,固然不会说话。
但知道那二十九副画卷埋在哪里、并且用身体护住它们的人,除了丹青博士晁术,还能有谁呢?
用手提着木枝困扎的二十九只竹筒,刘恒下了小岛的东峰,走过一片断壁残垣,又爬上了小岛的西坡。
西峰顶上,村民们用柳条编成了一个类似于“十字的四个端点各加了一个横杠”的符号——
那正是“巫”字在殷商时代的字形。
而这个巨大的“巫”字之下,就是渔村的集体墓地,是刘恒的父亲母亲长眠之所。
找到了父亲的墓碑,而后又找到了薄夫人的,刘恒两次跪下来,用鲨鱼皮的斗篷失去了双亲牌位上的黑灰,磕了三个响头,边起身提着竹筒下坡去了。
小岛的内岸上,百十来条人鳐继续围绕在无桅的舢板周围,默默等待刘公子的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