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叟的画卷上,究竟多出了什么?
长卷最后一部分《冬》的最后一帧,狂叟会特地用数量稀少的黑色人鳐榨取墨汁,将画面几乎完全涂黑——
除了画面上方那只头起双脊的失踪厉龙,正用神杖全力向下挖土;
除了画面下方那领导全体厉龙反叛其造物主的罪魁祸首,正拖着残缺不全的躯体在地底岩浆中苦苦煎熬;
可想而知,画面中部的黑色其实就代表了暗无天日的地下了。
刘恒最后一次光顾狂叟的茅屋,看到他正将这最后一帧涂黑。
后来在双峰小岛的内岸,狂叟就将这副装在竹筒里的画卷送给了即将钻过息壁、进入大公国的刘恒。
此后,这副长卷又被学宫师父们审阅、解读了好几次。
每次观看画卷,都是在光照相对充足的环境下进行的。
就连狂叟那间幽暗逼仄的茅屋,也是昼夜不息地燃烧人鳐油脂用来取暖和照亮。
可这次,刘恒却是在漆黑的夜晚,在半封闭的车厢里偷偷展开画卷。
玻璃窗中,只是隐隐透进了微弱的星月之光。
这下,刘恒就惊讶发现,这被涂黑的画幅上,竟然荧荧显出密密麻麻的希伯来文,或者叫月氏文!
“明显使用隐形墨水写的,”刘恒纳闷道,“可这几句月氏文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就听角落里的晁错一改这一路上的有气无力,高八度地吟诵道:“‘上帝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
“哦,对!”刘恒恍然大悟。
“这几行希伯来文,”刘恒回忆,“其实是《塔纳赫》里一首赞美诗,据说是以色列的大卫王所作。”
“‘我虽然行过死亡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晁错继续自顾自地吟诵着。
“的确,”刘恒心想,“诗篇完全超越了古今和民族,温暖人心,给人以力量。”
“但是,”他纳闷道,“狂叟为何要用显隐墨水将其写在漆黑画幅上呢?”
用行动,晁错给出了独属于他自己的答案。
复诵完毕,晁学士毫无预兆地猛然站起身,在车厢里弓腰来到刘恒跟前,趁刘同学思索之际,一把夺走了夹在画卷中的寒兮剑!
然后,就跪坐在车厢后部的铁栅栏前,抽出那削铁如泥的龙羽,开始切割锁头!
这一幕,对于刘恒来说,完全是昨日重现:
他仿佛又回到了从临淄城通往济口村的地下隧道里,三小只协力闭合数千斤重的铁闸门之后,
晁错便自作聪明地继续给闸门上锁,结果引来了那白色的怪物,最终导致满盘皆输!
“你在干什么?”刘恒急忙拉住他,压低声线说,“会被听到的!”
晁错一边继续干着,一边坚决如铁地念出激昂的诗篇:
“我不怕遭害!因为‘雅赫维’与我同在!”
就听啪的一声,那锈斑斑的铁锁在远古龙羽的切割下豁然断为两截。
只见暴走了的晁错,咯嘣作响地伸展着久久没有活动的胳膊腿,一只手推开角车后车门,另一首握紧寒兮剑。
出了车厢,他以鬼怪般的步态,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秦军哨兵的背后。
其实,那个小战士也是心不在焉。
只见他背着上了膛的萨利铩,手里拿着带有握把的黄石灯。
按照放哨规程,方阵士需要将那明晃晃的黄石灯来回照向四面八方,以观察是否有特殊动向。
可不专业地,并且是致命地,这名年轻的哨兵却将目光投向夜幕下白浪泛起的深邃大海,口中则哼唱着家乡的小曲。
持刀的“歹徒”已经潜行到了背后,可哨兵压根就没发现!
锋锐龙羽的一划,割得那颤动的咽喉瞬间噤声、血溅五步!
晁错一把扶住对方瘫软下来的尸身,顺势将其放倒在地,而不是从悬崖落入水中。
刘恒躲在角车车厢里,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心底发出任何其他人都听不见的心声。
“如此一来,”他心想道,“死者的家人就能得到其全尸吧!”
刘恒这人,是很在意“人死后保留全尸”的;
三年多前,他母亲薄夫人病逝时,小刘就拒绝了希腊医生关于解剖遗体确定死因的要求。
“晁错已经将哨兵解决了,”刘恒继续心想,“我俩也该快快逃跑了!”
“只能两条腿跑,”他无奈想道,“眼前这辆秦军角车尽管仍在呼呼冒汽,但车钥匙却在组长士官手里。没有钥匙是开不动角车的。”
接着,刘公子就开始盘算如何利用被K.O.的哨兵所爆的装备了。
“黄石灯到时候捡起来带上,”刘恒心想,“能有大用!”
“可哨兵身上那柄五尺长的萨利铩,”他皱眉道,“连当年三位弃暗投明的空斗士都没带进大公国来,咱们根本不知道怎么用啊!”
刘恒很快发现自己想多了——晁错没有丝毫逃跑的打算。
只见晁学士一不做二不休,挥舞着滴血的羽剑,一头扎进了四名方阵士酣然大睡的帐篷!
“天啊!”刘恒全明白了,“这家伙就是想跟秦军同归于尽啊!”
“也难怪,”他转念一想,“如果我犯下了晁错的错,那唯一的弥补,就是以死谢罪了!”
躲在角车的车厢里,刘恒就看到野战帐篷里传来一声惨叫;
随之被拉开百叶的黄石灯,则用不竭的光芒映出了喷溅在篷布上的血滴;
接着就是嘶吼和打斗,然后整支帐篷如那息壁般坍塌下来!
包括组长在内的三名方阵士,摸索着逃到外面,晁错则跟着冲了出来。
塌陷的帐篷,则完全盖住了第二名死于寒兮剑的秦兵尸体。
只见冲出来的三名方阵士全都半裸着身体,穿着制式的大裤衩子,在冰凉的夜风中显然瑟瑟发抖。
事发突然,三个秦兵不仅没穿衣服,而且面对突然闯入的袭击者,只能顺手抓起身旁一样东西,啼笑皆非地充当武器。
毕竟,他们的长铩都锁在角车里面了,而角车的钥匙则被埋在倒塌的帐篷下面了。
只见,其中一个秦兵高举着自己的军靴,另一个秦兵则双手捧着所枕的枕头,历史上第一次发明了“抱枕”;
而组长士官手里的家伙着实让刘恒眼睛一亮:紧急之下,他竟然慌不择路地抓起来了所缴获的麂皮包。
对,就是薄夫人特地给儿子缝制的那只!
秦兵们军需短缺,可另一头的晁错也无非只是拿了一把锐利无比的匕首。
于是,在这天尽头的海岸上,在这冷风飕飕的孟夏之夜里,双方就形成了略带滑稽的对峙。
刘恒觉得自己出手的时候到了:他得拿回那件意义特殊的肩包。
于是,他也溜出了车厢。
嫩草丛生的断崖顶上找不到应手的石头当武器,但刘恒也并不想杀人。
事实上,尽管也参与了大公国的防御,小刘并没有杀害任何一个敌人。
现在,刘恒赤手空拳从背后接近了方阵士的组长,只是单纯想夺走属于自己的东西,
组长的耳朵上,时刻佩戴着碧绿半环形的勾玉,即便睡觉也不摘下来,随时接收上级的指令。
刘恒当然知道勾玉能够“拨铃”其他勾玉和秦镜,视通万里地进行即时通讯;
但从来没有佩戴使用过勾玉的小刘,忽略了致命的一点:
即便不拨铃的时候,即使最黑暗的环境下,这神奇半环也能从两个端点采集佩戴者四周的影像,并能将清晰的图景传递到佩戴者的脑海!
士官一把揪住愣住了的刘恒,随手用战利品的带子勒住了青年细嫩的脖子上——
以这种令人遗憾的方式,刘恒跟母亲留下的麂皮包破镜重圆了。
“放下羽剑!”这名年长后者十几岁的壮年军官,冲着晁错吼道,“当心老子把你朋友勒死!”
晁错没有任何谈判的心情。
面无表情的他,甩手就将尺八短剑飞了出去,径直扎入劫持者的脸中!
刘恒瞬间就感到,强加在自己脖子上的力道消失了;
而扼住自己身体的那双坚实的臂膀,也一下子瘫软下来。
低头俯视满地打滚的方阵士组长,已经被羽刃完全插入了面颊;
如利爪般张开的十根手指,捂在那后配的骨质剑柄上方;
这家伙大概已经疼到了极点,满脸涨红,呲牙咧嘴,但喉咙里就是发不出半点声响。
失去了手中唯一的武器,晁错直接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身旁两名方阵士便饿虎扑食地冲上去,左右夹攻,一个用手中的靴子狠砸晁错的脑门,一个用怀抱的枕头捂住晁错的口鼻;
铸成大错的晁错,很快就停止了挣扎,为弥补过错付出了终极的代价。
到了这份儿上,刘恒也实在顾不上这位跟自己颇有渊源的晁学士了。
他一弯腰,从在地上翻来覆去的士官十指之间拔出了浸血的寒兮剑;
后者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然后就血喷如泉,回天乏术,同时也摆脱了世间的一切痛苦。
刘恒将长卷竹筒和寒兮剑全都放进了麂皮包,扣上包扣,然后撒腿就往内陆的方向跑去。
可没跑几步,就被一对对黄石材质的远光灯照得惶然无措!
只见成排的角车,喷涌着白汽由远及近地朝这边冲来——
其他方阵士五人组显然通过那名士官的勾玉得到了预警,赶来增援了!
别无他路,刘恒只能往回跑,往大公国最后堡垒跑,“天尽头”的方向跑。
宿营地的两名方阵士,结果了晁错之后,便继续朝逃跑者追过来。
刘恒这下子往回跑,必然会跟两名秦兵撞了个满怀。
所以,身体还算灵巧的小伙子只好脚底抹油,急拐弯朝着侧面的崖壁跑去——
可那毕竟一条断头路!
无论是光溜溜的两名追兵,还是全副武装的角车,就这样对可怜的刘恒形成了三面合围之势。
现在,留给逃跑者的出路,就只有跳海这一条路了——
而刘恒,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样做。
只见他一边跑,一边将脱下早已脏成灰黑的白色衬袍;
接着又解开了腰间的系绳,让宽大的麻裤脱落下来;
到了悬崖边上,便最后左脚踩右脚,甩掉了一双布料靴子。
这时候,刘恒就浑身赤.裸地挎着麂皮包,站在大海边上——
完全是他从狂叟的舢板上跃入水中,踏上前往大公国苦旅的那副模样。
从萨利铩和绪斯铜射出的利镞,呼啸着从刘恒耳边划过。
青年便深吸一口,毅然决然地跳下了陡峭的崖壁,一头栽入白浪泛起的深黑大海。
巨大的冲击力,让熟悉水性的刘恒都感到天旋地转;
更糟糕的是,他身上麂皮包的扣子破损解开,那带鞘的羽剑沉入大海,水密的竹筒则是随风飘荡在海面上了!
下意识地,刘恒试图将寒兮剑从海底捞出来,将那漂浮着的竹筒找回来,
可如今的他,已经心有余力不足,四肢不听使唤,眼前也阵阵发昏——
说白了,也跟他钻过息壁涵洞之后体力不支的状态一样。
“天知地知,”刘恒用最后的念头想道,“我刘恒是死在了大公国的海边,死于对虎狼秦的反抗!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在他飘忽的视野之中,在被星月之光照亮的海面之上,刘恒似乎看到:
那只由狂叟亲手打造的结实舢板,之前在与息壁的碰撞中折断了桅杆,此时正神乎奇迹地显隐于“天尽头”礁石的背后!
这让刘恒的此番入水,跟苦旅开始的那次更加相似了。
接下来,还有一样相似——
用最后一口力气挣扎的刘恒,分明感到一条黏糊糊的触须盘住了他的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