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又演

自从去过沈府,巧姑纳闷儿,老夫人回来后,整天郁郁不欢,问也问不出个原由来。该不会是婆媳之间心有生隙?

许多话儿巧姑藏在心里头委实难受,便拉着徐管事私下嘀咕。

"大年,有一事我觉得挺蹊跷的,前儿我陪主母去沈府,夫人气色明明好了不少,现下冬至,可她为何迟迟不回府过节呢?我总觉得,夫人似乎变了,分明有着一股疏离感。"

徐丰年琢磨道:"老夫也觉怪异,自从小雪时节那会儿,夫人去到沈府,回来后,人还是那个人,就是说不出哪里怪。"

巧姑连连颌首:"正是正是,那会儿她病弱憔悴,却还一个劲儿地折腾,将府内各处,尤其寝屋换了个新! 似乎很怕染上什么脏东西?可咱们府邸本就干干净净的,檀郎君最喜洁净。"

徐丰年捋须凝思,倏然神色惊慌:"有没有一种可能,夫人被夺了舍?"

"胡扯甚么啊你! 想吓死我么?!" 巧姑摸着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哎叹道,"还有一种可能,夫人与郎君已是貌合神离,所以,所以郎君才有了那桩莫名其妙的情债,由此俩人益发不对劲儿……"

一阵冷风吹过,徐管事缩进脖子:"哎呦,你这么一说,也将老夫吓着了! 最怕就是他们夫妻琴瑟不调,然后……" 徐管事咽下和离两字,愁道,"现下,老夫人最是可怜,府里冷冷清清的,檀郎君伤势在身,却一大早去了皇宫,我见他眉头紧锁,定是有何大事。"

"这年还是要过的,既然夫人不在,咱们自个儿装点,多买些彩灯来,将府邸照得明明耀耀,喜气洋洋的!"

徐丰年唇角挽出一缕怀旧的笑意:"提到过节,七夕那时多热闹,夫人巧思妙计,将凉亭装点成乞巧楼,即省钱又有趣,还有秋社,中秋,咱夫人顶能持家,待仆人们也颇温和耐心,夫人,夫人啊——!"

巧姑忆起往昔,眼眶不由地酸楚:"甭说了,您先准备着,我得去外头一趟,将昨儿的剩菜剩饭喂给流浪猫儿,还要再去牙人那里瞧瞧,赶紧挑个合适的小厮回来! 青竹奔丧去了,檀郎君无人照料,他又不喜丫鬟近身,连我也避嫌得紧,唉,可他身上的药膏还需五日一换哩!"

檀郎君那古板人儿,死倔死倔的,巧姑服侍梅娘多年,也算半个家人,好心提议为他更衣伺候,檀昭却也不给碰。

巧姑裹了氅衣,头戴御寒的印金梅花帕,匆匆赶去办事儿。

她必经之路,安澜早已算准,在檀府附近的街角摆了一个"关扑"摊—— 大周严禁赌博,唯独冬至、新春、寒食清明等重大节庆假期,朝廷允许民间关扑。关扑之物应有尽有,彩幕缴络、珍玉、奇玩、匹帛、茶酒器物皆可搏之,甚至连车马地宅、歌姬侍从亦可出价。

冬至寒风刺骨,携着零星雪沫,不过彼时满城人声鼎沸,逐利□□的喧嚣热浪蔓延在汴京大街小巷。关扑游戏举国风靡,无论男女老少皆喜玩之。

街角避风处,安澜安置摊位。

她身旁扎着一个货郎担子,上面悬有绣作、绢花,珠翠头面、特髻冠子之类,皆是女子喜好之物,是她从大相国寺的姑子那儿购来的。担头挑着一盏琉璃灯,在风中微微摇曳,内里烛火跳跃,透过罩面上薄薄的红绡,将架上货物照得流光溢彩,越发诱人眼目。

"来来来,各位客官,走一走,瞧一瞧嘞! 以少搏大,以少胜多,二十文扑之,绣作绢花,珠翠头面,路过不要错过!" 安澜连声吆喝。

市面上的搏物方式,大半是转盘射箭、投骰子、掷铜钱。

安澜用了个特殊的法子,抽签。

抽到尾端有数字的竹签,便可得物。数字越大,奖品越丰厚。

玩法实属新鲜。

不一会儿,周边女子环绕,一边打量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礼品,一边悄么端详这位小货郎。

今儿安澜乔装扮成少年货郎,十五六岁的俊俏模样,身材也算挺拔,裹着洗得发白的夹层棉袍,衣襟处系有一条浅蓝围脖,头戴一顶皂色软帛风帽,更显得脸儿白净清秀。

"姐姐们可要扑个彩头?"

安澜一声声地唤姐姐,声音清脆甜润。

年纪稍大的女子便按捺不住了,纷纷递钱。

"小郎君,我扑一个。"

"我扑两!"

这二十文钱真算不得甚么,京城一碗当街水饭,加一盘肚肺,或粉羹类的日常小菜也要这价钱。若是抽到数字九九,便能有幸获得架上那件最美最贵重的礼品—— 牡丹式特髻冠子,还镶着三颗金色琉璃,熠熠生辉,少说也值白银二十两!

安澜一边收钱,一边微微笑道:"姐姐们一个个来,小的给您们备竹签,冬至大如年,关扑添福缘! 祝各位好运连连!" 她抬头,双颊红扑扑的,皱了皱冻得微红的鼻尖。

模样着实惹人垂爱。

安澜手捧一束竹签,约莫二十来根,一半底部没有数字。

抽中数字者,大为欣喜。未中者,安澜见是模样温柔的妇人,尤其小女娃,便赠她们一朵小绢花。

面对如此大方的摊主,关扑之人趋之若鹜。货架上的物什逐渐减少,依旧无人搏得那件最美的特髻冠子。

冬日天光沉得早,这才申时,暮色已如泼墨般洇染了鳞次栉比的楼阁飞檐。

巧姑清晨出去,终于回府。下马车时,她瞧见街角那处诸多女子围绕,也前来看热闹。

"这里的关扑最好了,玩个两三次,总能中一次。"

"那小郎君模样清秀,心眼也好,有时还送人东西喏!"

"小郎君,之前怎么没见过你,你家做什么的?" 好奇者打探道。

瞥见巧姑接近,安澜心道,好时机!

因为连声吆喝,嗓间带着一丝沙哑,安澜润了润嗓子,温文尔雅地说道:"小的刚来京不久,我娘擅作女红,架上大半之物皆是我娘的手艺,近来我们日子不太顺当,阿娘常年信佛,便让我将这些什物带到京城,用关扑的法子,多结善缘。冬至大如年,关扑添福缘! 祝各位好运连连!"

闻言,巧姑跨前两步:"小郎君,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有善报,你们往后的日子定能顺顺当当的!"

巧姑从荷包里掏出一两银子:"我也搏物试试。"

安澜趁机打量巧姑,只见她眉间染有几分阴郁,想必许多烦心事儿,还未找到暂且能替代青竹的小厮。也难怪,檀昭那人,严苛得紧。

"这位姐姐,二十文就能扑之,您可以扑五次。" 安澜忽地弯腰,佯装打了个喷嚏,与此同时从袖中悄然取出那根刻有九九的,速速将它混入其他竹签中。

巧姑心善,适才闻及少年的阿娘信佛,便拿银两做个善缘,并非真要搏物。她也不多思量,随手抽了一根,无数字。又抽两次,依旧无字。

"可以了,今儿手气一般,不过喜添福缘!" 巧姑莞尔笑道。

"这才第三次,您再抽一次,否则小的良心不安。" 安澜将那根九九竹签稍微拔高。

"好吧。" 巧姑又抽了一次。

数字六,中得一枚发钗。

安澜笑盈盈地道:"恭喜姐姐! 架上还有几枚珠翠发钗,您自个儿挑。还有一次,您再抽一次!"

围观者拍手叫好,比自个儿中奖还开心。

巧姑笑容嫣然,想是体会到游戏的欢乐,欣然抽取最后一根,拿着底部一瞧。

九九???

围观者纷纷探头看来,皆然艳羡。

"九九,竟是九九欸! 终于有人得了那顶牡丹特髻冠子!"

"少说也值白银二十两!"

"这位娘子运气真真好!"

"她心地好,果真善有善报!"

巧姑一时不知所措,与其开怀,不如说焦虑。她迟疑地望向少年货郎,这人做了一整天的买卖,就这么一件特髻冠子抵了他所有的收益,这可不行,她绝不能要,哪有行善的反倒自个儿赚了利。

安澜从货架取下那顶熠熠生辉的特髻冠子,递给巧姑:"姐姐,这是您的,请收下。"

巧姑赶忙摆手:"不可,这可不成,我拿了那枚发钗就够了。这牡丹冠子,小郎君自个儿留着吧。"

安澜早知她会回拒,说道:"关扑嘛,全凭运气,姐姐运势好,是老天保佑。我今儿也该收摊了,我非货郎,关扑仅是替阿娘祈福。小的没啥本事,之前当过小厮,侍奉公子的事儿才是我的拿手活,望能寻到此类活计。" 话罢,安澜又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掏出一袭方帕抹鼻子。

巧姑一惊,接着一喜,道:"那可太巧了! 小郎君可有空闲,要不来府里坐坐?我们府邸就在不远处,外头冷,小郎君避下寒,我正好有事谈之。"

安澜微笑颌首:"多谢姐姐相邀。" 她拾掇拾掇,噔儿,轻松挑起货郎担子,随巧姑走往檀府。

巧姑眼见少年身材并不魁梧,力气倒挺大,动作也利索,收拾东西整齐有序,还在货架上盖了一层薄布,看似很爱洁净。外貌亦是清爽秀气,一副纯良乖顺的模样。

心下便有了决定。

入屋后,巧姑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适才听闻你想寻小厮的活计,我们府上,正缺一位合适的,你若有意,可否将经历细细诉来?"

绕了一个大弯子,安澜终于捕到机会,便道出事先编好的说辞。巧姑又提了许多问题,除了小厮需做的日常活儿,还有家里背景,是否已在开封府落户,暂住哪里等等,以免引狼入室。

安澜皆有准备,应答自如。

"赶早不如赶巧,偏就今日遇见了你,这般相遇,实乃缘分。" 巧姑甚满意。

安澜通过第一关,赶紧拜谢道:"多谢巧姑姐姐大恩大德! 今日得见,恰似福如天降,若小的能当你们府邸的小厮,必定忠心耿耿,尽心竭力!"

巧姑又请来徐管事一同商量。

徐管事面色为难:"可以倒是可以,老夫也觉得这孩子不错,只是檀郎君那边,还得他说了算。"

巧姑也无法做主:"我寻了三五日,还未找到合适之人,现下找个乖巧实诚的可难了! 大年,要不这样,待会儿你与我一同将这孩子引见给郎君。"

不久,檀昭回府,拄着木拐缓缓行来。

巧姑与徐管事一同迎上前。

"郎君回来了,赶紧歇歇!"

"今儿我们找到人了,可以暂且替代青竹,就等郎君您的意思。"

安澜从他们身后走出来,彬彬有礼地朝檀昭躬身,用少年人清朗的声音说道:"檀郎君,久闻您大名,小的若能暂留您身旁伺候,实属有幸,求之不得! 小的姓宝,名备。" 安澜知道好话不能说太多,檀大人不喜巧言令色之徒。

宝贝?

好奇怪的名字。

檀昭看向少年。

烛火下,这人纯澄的眸光透出一缕慧黠。

似曾相识。

檀昭的心一阵急跳,旋即凝眸打量。

巧姑看在眼里,郎君很少这么端详别人。

有戏!

安澜被檀昭盯得头皮发麻,长睫微微颤着,滗下几缕光影映在红彤彤的脸上,一副任人挑选的温顺样儿。

檀昭的嘴角抽了抽:……

惟他知晓,此人的真面目何等古灵精怪! 若论执拗,比他尤胜三分!

娘子?又演呢?! 真是不听话!

* 关扑参见《东京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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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宠
连载中玲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