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萝芙摇了摇头。
他退避的动作太急,袖口被床柱勾住,露出另一截手腕。
温萝芙眼尖地发现,那里密密麻麻全是细小的针孔,有些还渗着血丝。
“这些又是什么?”她问。
“试毒用的。”他仓皇地拉下袖子,“我身上的血比最毒的蛇还要毒。”
庄九黎脸上的表情在烛光下被映照得无所遁形,不是骄傲,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厌。
温萝芙仍然伸出手,在他惊愕的目光中,轻轻抚上他心口那个狰狞的图腾。
“疼吗?”她问。
庄九黎浑身一颤,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这个简单的动作,这个简单的问题,在他十八年的生命里,从未有人问过。
他咬了咬唇,只是默默往床沿又挪了挪,险些坠下榻去。
温萝芙倒不是在关心他。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虽然庄九黎身体的这副惨状却是又诡艳又可怜,但就在刚才,她脑子里燃起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想学习!怎么下蛊!
很明显,那位长宁公主根本不会让她平安回京。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更何况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她从不相信自己能活着回家。
说是一年后给她安排好了逃跑的路线与接应的人,其实就是想趁机除掉她吧?
若她真的服从,此后经年,世间再无长宁公主,更无那个京城里红极一时的易容师温萝芙。
温萝芙的指尖还停留在庄九黎心口的蛊纹上,她扬起脸,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既然我们已是夫妻,不如……你教我下蛊吧?”
庄九黎一愣,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大周的公主非但不害怕他,甚至还想学习在中原这般被视作阴毒诡术的技艺。
“作为交换,”温萝芙已经自顾自地开始谈判,手指在他心口画着圈,“我可以教南诏各种中原的诗词歌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
她脑子里已经有一份自己靠蛊毒反过来威胁监督她的暗卫,再神不知鬼不觉的遛出苗疆的蓝图。
庄九黎缓缓抓住她作乱的手,面上仍撑着平静:“为何要学这个?”
温萝芙撇撇嘴,心想总不能说“为了防着你那个可能要杀我的真老婆”吧?
她眼珠一转,突然扑进庄九黎怀里。
夫妻间大概就是这样撒娇的,虽然她只成功感受到对方瞬间绷紧的肌肉。
温萝芙故意蹭着对方的胸膛:“就是好奇嘛。你看,我都嫁到南诏了,总得学点本地特色。”
这可是堂堂大周公主提出的请求,给我速速答应。
温萝芙:“下蛊,听上去好酷呀。哦呵呵呵呵呵呵。”
庄九黎被她突如其来的亲近吓得手足无措,推也不是,揽也不是,最后只能僵硬地任由她抱着:“下蛊并非那么容易学成。”
“那你先教我个简单的!”温萝芙得寸进尺地往他怀里钻,“你放心,我绝不是想要拿来害人!我知道你很厉害,横竖有你镇着,我能翻出什么浪来?”
庄九黎一把按住她乱动的脑袋,强压着心中对肌肤触碰的渴求。
温萝芙仰起脸,正好看见庄九黎移开的目光。
月光流过他紧绷的下颌,将那份羞恼勾勒得纤毫毕现,低垂的眉眼甚至有一种人夫感。
此等美人,那长宁公主见不到真是可惜了。她正想再逗他几句,却听庄九黎低声道:
“我可以先从识毒开始教你。”
“诶?”
“但有个条件。”他些许镇定道,“公主必须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碰我养在寝殿西侧的那些蛊虫。”
温萝芙眼睛一亮——这不就是变相承认他寝殿里有更厉害的蛊吗?
只要能从庄九黎身上偷师学艺,她的逃跑死遁大计就又多了一层保障。
假的终究是假的,庄九黎若是得知她是冒牌替嫁公主,说不定会立刻下毒害死她。
她得趁早学会,早跑早安全。
温萝芙立刻点头如捣蒜:“我保证!”
庄九黎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默默在心底决定,明天一早就把所有危险蛊虫都锁进密室,以免伤到她。
原来,结婚是这种感觉吗?
这是第一次,有人与他同榻而眠。
不是尸体,不是傀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会呼吸的人。
窗外,一只夜莺落在枝头,歪头看着婚殿内这对各怀鬼胎的新婚夫妇。月光洒在庭院里,照出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是长宁公主派来的探子。
而此时床榻上,温萝芙正兴致勃勃地追问:“所以情蛊真的能让人爱上施蛊者吗?”
为了不让那些密探察觉到她的意图,她只好凑近这便宜夫君的耳边,用悄悄话询问。
反正她现在的身份是公主,对方不敢拿她怎么样。
庄九黎敏感的耳尖被她温热的吐息拂过,瞬间泛起一层薄红。他咬住嘴唇才抑制住自己溢出不妙的喘息。他往后缩了缩,却被温萝芙拽住衣袖,不得不低头听她窃窃私语。
“情蛊确实存在。”他为了配合好奇的妻子,声音也跟着压得极低,“但情这一字,最是难解。”
“一旦种下,便是生死相随,至死方休。”
温萝芙:“那不是很好吗?一生一世一双人。”
庄九黎望着眼前眼睛亮晶晶的少女,她像只好奇的小猫般凑近,长发散落,如云如雾,他下意识放柔了声音:
“若种下情蛊之人不能相守,便会相噬。最终只会让两个人互相渴求对方的血肉,爱意越是浓烈的那一方,越是痛苦。”
他伸手虚虚点了点她的心口,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情蛊也会让两个人这里长出红线,越是心动,红线便缠得越紧。”
温萝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襟,不自觉地摸了摸心口:“然后呢?”
“然后……”庄九黎静静的看着她,短暂沉默。
他见过的下蛊者与被下蛊者,鲜少有两情相悦之人。
宫墙内被囚禁的妃嫔,用染血的指甲在墙上刻下情郎的名字;战场上被抛弃的将领,抱着敌将的尸体癫狂大笑,攻城先行乱其心,情蛊有时候甚至不是为情而下。
正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想狰狞的得到。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进来,为少女镀上一层银边。庄九黎看着她微微张大的樱唇,忽然觉得这样残忍的故事实在不该说给这样明媚的人听。
他顿了顿,鬼使神差地补充道,“若是真心相爱之人,据说红线会开出花来。”
温萝芙微微睁大眼睛:“什么花?”
听上去还挺离奇的,难道这红线不是比喻,而是真实存在?
“不知道。”庄九黎轻轻摇头,腕间银饰发出细碎的声响,“整个苗疆,从未有人见过那朵花。”
温萝芙失望地撇嘴:“好吧。”
夜已深,她也不再说话,随翻了个身背对着庄九黎,懒懒道:“睡吧夫君。”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困意:“记得明天带我去学习识毒。”
庄九黎缓缓闭上眼睛,却并未入眠。
他听着她轻浅均匀的呼吸声,像是在确认这一刻的真实。
少女发间残留的淡淡花香萦绕在鼻尖,让他想起南诏春日里最柔软的那株海棠。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借着月光注视着她散落在枕上的青丝,注视着她纤细的脖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么近,近到只要稍稍伸手就能触碰。
窗外,月光透过窗纱,洒落一地银辉。
庄九黎想,自己可能体会到了,被下情蛊的滋味。
*
晨光透过窗纱洒落时,温萝芙发现身侧的床榻早已空了。
她伸手摸了摸冰凉的锦被,上面还残留着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药香。
梳洗时,侍女们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一丝古怪的敬畏。温萝芙从镜中瞥见她们交头接耳,偷偷抬眼窥探的模样。
不管是苗疆的侍女,还是跟随而来的大周侍女,都在担心她因为触碰了庄九黎,毒发身亡。
“公主昨夜可还安好?”陪嫁的侍女战战兢兢地为她插上一支金簪。
温萝芙微微一笑:“还不错。”
侍女们听闻此言,放下心来。
这桩婚事一旦出了什么差错,倒霉的可是她们。
依照长宁公主的性格,想必也不会对那位苗疆王有什么好脸色。
昨晚估计无事发生。这位大周公主面色红润,步履轻盈,全然不似中了蛊毒的模样。
温萝芙也暗自庆幸,还好这位苗疆王储不似传闻那般触之即死——谣言吓死人。
要是没有那些夸大其词的谣言,那位公主又怎会让她这个替身来代受这份“灾祸”?
正思忖间,温萝芙转过回廊,猝不及防撞见了她的新婚夫君。
庄九黎斜倚在栏杆上,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叠。在他身后,南诏都城依山而建,千百座吊脚楼顺着山势层层叠叠,宛如巨龙盘旋而上,青瓦屋顶泛着粼粼微光,炊烟与云霭缠绵交织。
他正专注地编着发辫,乌黑长发从肩头倾泻而下,几缕碎发被山风拂过,轻轻扫过微抿的薄唇。
彩绳在他苍白的指间穿梭,发尾被编成繁复的辫子,银饰额链垂落的流苏随风轻晃,与远处都城此起彼伏的铜铃声遥相呼应。
眼尾那抹赤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宛如沾着晨露的彼岸花,妖冶又脆弱。
晨雾缭绕,薄雾腾起,将他的身影衬得愈□□缈。
有那么一瞬间,他就像风过而逝的群山神祇的幻影。
“夫君,你为何不让那些侍从替你编辫?”温萝芙倚着廊柱询问。
一只翠蝶翩跹而来,试图停驻在庄九黎肩头。
就在蝶翼即将触及他的刹那,他身形微侧,蝴蝶扑了个空,茫然地在空中打了个转。
“他们害怕我。”庄九黎说得轻描淡写:“虽然我并非触之即死的毒人,却也浑身是毒——即使我能控制自己体内的毒,但总有不小心伤及他人的时候。”
温萝芙震惊。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昨夜他说的“撑不了多久”,原来不是她太重了,而是指他自己快要控制不住体内汹涌的蛊毒!
还好她现在的身份是大周公主。
不然庄九黎根本不会为了她,硬生生将那些暴戾的蛊毒压抑在血脉深处,如果他想,甚至可以轻而易举杀死她。
若是寻常人,怕是早就被那些蛊毒蚀骨**。
不过是顾忌她大周公主的身份罢了。
温萝芙坐到庄九黎身旁,伸手勾住一缕他未及编好的发丝。
南诏都城建筑参考:重庆的蚩尤九黎城(欢迎来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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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