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还没触到他的手腕,庄九黎就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抽回手。
温萝芙心中暗喜。
面上却装作惊怒的样子:“殿下这是嫌弃本宫?”
嫌弃我?那可太好了!这可不是我不想和你做恨,而是你不想。
庄九黎的呼吸明显乱了,他喉结滚动了几下,终于道:“公主最好离我远些。”
那是自然。
温萝芙心满意足,却因为担心暗探的监视,露出一个嗔怪的表情:“那盖头总要掀吧?”
温萝芙转身作势要去取那方红盖头,绣鞋却不慎踩到逶迤在地的婚服裙摆。
她整个人向前踉跄几步,繁复的嫁衣缠住双腿——
“啊!”
在即将摔倒的瞬间,她本能地伸手向后一抓,恰好攥住了庄九黎的衣袖,毕竟这是她身后唯一的站立物。
只听撕拉一声,她带着整个人重量向后倒去,竟将那个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苗疆蛊王硬生生拽倒在地。
待回过神来,她已意外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
两人一同跌落在猩红的地毯上。温萝芙的背脊紧贴着庄九黎的胸膛。
她慌忙想要起身,却又被纠缠的衣带绊倒,再次趴向他的怀中。
他苍白的脸庞近在咫尺,乌黑长发如瀑散开,衬得眼尾那抹赤纹愈发妖冶,隔着薄薄的衣料,她此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骤然紊乱的心跳。
殿内霎时死寂。
少年的眼中盛满惊惶,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第一次,有人这样碰他。
世人皆传他浑身剧毒,触之即死,人人避他如蛇蝎。
那日从祭坛爬出后,除了尸体,便再也无人敢触碰他。
他渴望肌肤相贴的温暖,却又恐惧陌生的体温;向往指尖相触的悸动,却又厌恶突如其来的亲昵。
他早已习惯众人避之不及的目光,习惯那些在看到他手腕上的双蛇时瞬间惨白的脸色。他生来就该是孤身一人,注定与毒蛊为伴。每当有人无意触碰到他,他便压抑周身的蛊毒,可那种翻涌而上的作呕感仍会席卷全身。
可今夜不同。
这是两国和亲,他早已做好万全准备。
从踏入洞房那一刻起,他就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撑过这一夜。
但当那位公主真的跌入他怀中时,预想中的排斥感却没有出现。
她不像那些战战兢兢的侍从,不像那些惊恐万状的官员,她眼中只有明晃晃的不满,却从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半分惧意。
此刻二人肌肤相贴,没有溃烂,没有青紫,他陌生的妻子白皙的脸颊上甚至连红痕都没起一道。
——我碰到他了。
温萝芙惊悚的想,完了,听说这人触之即死,她不会要死了吧?
怎么可能。
再怎么说全身是毒的人都是不存在的啦,她才不信这种不符合人体构造的事情。
“抱歉。”她再一次打算撑起来,无意识地抓住了庄九黎的手腕。
在触碰的瞬间,她感受到一阵异常的灼热。
她朝身下望去。
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苗疆王储,此刻竟像个未经人事的少男般手足无措。
他苍白的肌肤突然泛起一层薄红,从耳尖一路烧到颈侧,衬得眼尾赤纹愈发秾丽。纤长的睫毛如蝶翅垂露,颤颤不能自已。那双幽蓝色的眼眸此刻氤氲着水汽,湿漉漉的。
“……别看我。”
他难堪地别过脸去,破碎的嗓音里带着几分呜咽,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袍,似要将满心惶惑都揉进那寸缣帛之中,骨节都泛起青白。
庄九黎小心翼翼的呼吸着,他下意识想要抽身逃离,身体却诚实地贪恋着这来之不易的触碰。
这般进退维谷,让他无所适从。只能紧闭双眼,支起一只手腕徒然遮住面容。
缠绕于身的种种恶谑传闻,此刻竟杳然无踪。
唯余一个沉郁如墨、昳丽似血的男子,在温萝芙身下战栗。
“我才不稀罕看你。”温萝芙慢悠悠的支起身,心中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感受。
看来那些关于他浑身是毒的传闻,都是封建迷信的谣言嘛,搞得她也如临大敌般,白白的惊慌失措了一场。
……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连最简单的触碰都会害羞到发抖的纯情少年。
温萝芙心想这场替嫁倒也没那么糟糕。在她看过的小说里,替嫁之人要么面对的就是豪取强夺的双开门男(心中可能还有白月光),要么就是色眯眯的老皇帝。比起那些,眼前这个人至少好看,看上去也没有什么攻击性,而且看样子比自己还怕做恨。
说是不看庄九黎,但眼睛就长在她脸上,视线所及之处就那么点,她还是不可避免的瞥了庄九黎一眼。
他的手腕内侧布满新旧交错的伤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泛着新鲜的粉色。
这难道是什么蛊毒秘术留下的痕迹?
“长宁公主。”庄九黎艰难地别过脸,“请起身吧,我想我撑不了多久。”
她也不是很重,有什么撑不住的。
话音未落,温萝芙忽觉异样。垂眸见庄九黎身下的地毯已经开始泛出诡异的青黑色,像是毒素正在渗出体外的征兆。
惊得她当即跃起。
难道那些毒物传闻,竟非空穴来风?
既已起身,温萝芙索性素手一扬,将摇摇欲坠的盖头一把掀落。
红绸翩然坠地的一瞬,烛火为之摇曳,映照出她精心描绘的容颜。
远山眉用螺黛细细勾勒,眉尾处贴着金箔剪成的凤纹,唇上点的是最上等的胭脂膏,红得惊心动魄。
这般盛妆本该显得老成持重,偏生她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灵动之气。
她故作傲慢地哼了一声:“看来夫君今晚也没那个洞房的心思,本宫也乏了,就睡觉吧。”
温萝芙再次回到床榻上,拍了拍床单,意思意思邀请一下她这便宜夫君。
庄九黎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他不得不面对这个即将与他共处一室的女子,因为这是他的责任。
他原本是计划好的。
如果她恐惧他,厌恶他,他就顺水推舟,给她一个体面的理由,他自行离开。
这样,她不必因触碰了他而死,他也不会再背负一条人命。
可她偏偏碰了他,并证明了他也是可以被人触碰。
甚至还邀请了他。
就在刚才,他的指尖触到了她的手腕。
不是尸体冰冷僵硬的触感,而是温热的、柔软的、有血液流动的——活人的肌肤。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那一瞬的余温。
“怎么?”温萝芙见他不动,摆出一副愠怒姿态,再次扣帽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长宁公主?是不是看不起大周?”
庄九黎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应该拒绝的。
他应该转身离开,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独自回到黑暗里。
可鬼使神差地,他迈出了第一步。
然后是第二步。
第三步。
他上了床。
床榻很宽,足够两人各占一边,互不干扰。
温萝芙背对着他躺下,长发散在枕上,像一匹上好的绸缎。庄九黎僵硬地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温萝芙闭着眼睛,却清晰地感觉到身侧的床榻微微下陷,以及他极力克制的颤抖。
他在紧张。
温萝芙觉得有些好笑。她作为一个替嫁的冒牌货都没那么紧张。
传闻中嗜血残忍的南诏王储,此刻竟像个初次与人同寝的少年,连翻身都不敢。
温萝芙翻了个身,面朝他。
庄九黎立刻屏住了呼吸。
她开口问:“你睡觉都不脱外袍的吗?”
庄九黎:“……”
他缄默良久,才低声道:“我不想吓到你。”
这倒是勾起了温萝芙的好奇心:“哦?难道你身上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庄九黎没回答。
温萝芙也不追问,只是故意又往他那边挪了挪,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
“别看。”庄九黎终于对刚才的疑问作出了回答,“很丑。”
像是要她知难而退,庄九黎继续开口道,“我从记事起,便作了万蛊之皿。”
兴许是他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可怕,温萝芙大胆的说出了探究之言:“听上去好神奇。我倒想看看。”
于是,庄九黎沉默了一会,慢慢解开衣带。
素白外袍滑落,温萝芙看见此情此景,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少年苍冷的躯体上,纵横斑驳皆是疤痕,连在一起宛如一幅诡艳的纹身画卷。
旧伤泛着温润光泽,新愈的粉色疤痕胭脂凝露,自锁骨蜿蜒而下,心口那枚猩红纹印上藤蔓状的疤痕缠绕,延伸,勾画出细密的血色纹路,仿佛雪原上绽放的曼珠沙华。悠悠绽出颓靡之艳。
庄九黎的指尖轻抚过那道妖异的疤痕:“每道伤疤里都沉睡着一只蛊虫。”
庄九黎:“为了公主殿下的安危,还是不要碰我比较好。”
温萝芙恍若未觉,着魔般伸手触碰他肋下一处蝶翼状的银疤,指尖传来细微的震颤。
庄九黎猛地绷紧身子,那些疤痕随之泛起涟漪般的青晕,从锁骨一路蔓延至腰腹,宛如月下潮汐漫过礁石。
“很恶心吧?”庄九黎自嘲地笑了笑,迅速拢起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