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现在住在南京的郊外,娘和陶叔都不太爱热闹,我就托朋友在这边买了一栋二手的老房子,复式楼层,有个小院子可以种种菜,晒晒太阳。
小末回家的次数很少,不过每次她回来,都是初秋,初秋其实还是炎热的,“秋老虎”来之前,娘总要去街上买点藕粉回来吃,最重要的原因是,陶叔人老了牙口不好,娘总想着什么东西比较好咀嚼,便变着花样做给陶叔吃。
我家这儿有几棵参天的松树,虽说参天,却不茂盛,稀稀拉拉的几根枝干曲曲折折地伸向天空。那松树底下是娘栽种的茉莉花,花骨朵儿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凑近些就能闻到淡香。门前一条小土路逶迤而前,将一泊湖水圈在其中,夏末秋初时节还有几片荷叶漂浮,邻家的鸡常常在湖边濯水,秋蝉偶尔唱几声,那真是别样幸福的光景。
陆安好几次跟我说,她想搬到这边来和妈妈还有陶叔一块儿住,她宁愿早起上班。可是我想了想,陶叔和娘一辈子都在颠沛,晚年好不容易安定,我们晚辈还是不去打扰的好。
娘跟我说,要我这周末下班买一条黑鱼回来,她要煮汤。我们通了很久的电话,聊起当年我和陆安的事。
“安安第一次来我们家,就跟着我们一块儿逃难”,说起来,我和陆安并没有像文学作品里的男女主角那样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她跟着我们家一同逃去广州的时候,我们就认定了彼此。
“那是我刚刚完成一项任务回萧山,我回去的时候,小末正骑在一只大黄狗身上”,娘一边说,电话那头一边传来她的笑声,“那丫头真是胆大,骑着大狗笑得没心没肺”,我想象着那个画面,也难怪陶叔拿她没办法。
“没过几天你就带着安安来了,她长得漂亮,嘴也甜,就数小末最高兴,她们俩一块儿玩真是有趣”,陶叔那会儿在萧山烧陶,他人更瘦了,见我回来低头一笑,眼角褶皱分明。除了烧陶,陶叔还兼做木椅子的活计补贴家用,椅子做好了要用板车拉去卖,“陶叔,您歇会儿吧”,陆安跟着我陶叔陶叔地叫。
没几天,萧山也沦为轰.炸区,离开这里的车、船全都满了,所以我们家也加入了逃难的大队伍,从萧山一路南下,陶叔需要拄拐杖,我们一家渐渐地慢了下来,娘总是走在他身边,我好几次想要背着陶叔走,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一路上黄土飞扬,拉牛车的、江湖郎中、讨饭的、卖报的…他们的声音整日在我耳边回荡,还没走出萧山境内,我们就被逃. 难的人群冲散了,我背着小末和陆安一起,也不知道陶叔和娘有没有在一块儿。
从娘的回忆来看,她和陶叔,在那段苦日子里度过了他们婚后唯一一次的二人时光。
“阿原哥哥,你的脚磨破了!”陶叔的一只脚支撑了身体所有的重量,又走了那么远的路,可以想象陶叔一路上隐忍得有多么辛苦,我的陶叔啊,他这辈子咽过的苦不知有多少!“小云,没事,看到小升他们了吗?”我和陆安带着小末从萧山边境进入绿陵县,娘和陶叔因为滞留在萧山而炮火连天中兜兜转转,九死一生。
娘说,她不喜欢逛博物馆,去参观的人大多只是看个稀奇,殊不知那些陈列在玻璃橱窗里的枪和炮对于经历战争的人来说,是多么令人战.栗的存在。那些被记载入史册的数字,背后是多少鲜血成河的荒芜。
“小云!”一个流弹炸在娘的身边,陶叔慌忙中竟然扔掉了拐杖,把自己死命地摔向娘那一边。
这么一摔,陶叔折了一条腿,偏偏还是那条健康的右腿。
“对不起,小云,连累你了…”娘好不容易找了一间茅舍,陶叔毕竟是个男人,我娘根本挪不动他,“小云,我这样,也走不了了,你赶快去找小升他们…”
“这怎么行!阿原哥哥,这里暂时没有危险,可是…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儿找大夫…”
娘一直是自责的,因为没能及时找到大夫,陶叔的右腿也恢复的不好,那时候根本不像现在,战火连天,人们每天都在逃难,哪里有轮椅这个东西!
陶叔走路越来越难了,不过他自己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后来,每次我们要扶他,他都会倔犟的摇头。
不过,根据娘的回忆,他们俩在那个小茅舍里过了几天最最质朴、单纯的农村生活,每天早上,娘起来去河边打水,陶叔撑着拐杖在刚搭好的小土灶边生火,我记得陶叔后来躺在病床上跟我说,“小云是…读书人,该有更好的日子过…”他说话的时候,很慢很慢,还深深叹了一口气。
没过几日,那个小茅舍也不能再待了,娘和陶叔走山路去绿陵县,陶叔走得特别慢,每走一段路都需要坐下来歇脚,娘就会拿出随身带的绿药膏,轻轻擦在陶叔的脚踝上,“山上蚊子多,阿原哥哥多涂一点”,然后,娘和陶叔就十指相扣,靠在大树边休息。
“小升他们不在,我要多叫几声--阿原哥哥!”
“小云,等不打仗了,我们住在安静的地方吧…”
“好啊!阿原哥哥你做饭给我吃好不好”
“好”
好不容易翻过了山进入绿陵县内,又遇到了从长沙蔓延来的战斗,娘和陶叔在慌乱中也走散了,“我还把随身带的那盒绿药膏弄丢了”,娘说到这一段又湿了眼眶。
“你陶叔腿脚不好,按说根本不会走远,可是等我返回去找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那一次,我和陆安找到了娘,却没找到陶叔,陶叔和我们,分别了十年。
这十年中,陶叔发生的故事,大体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可是让他回忆,便是硬生生地掀开还没有长好的痂,所以,这十年的故事,陶叔最辛酸的过往,就由我试着还原吧。
陶叔被日.本兵抓走了,至今不知道是哪一支部队抓走了他,我们唯一知道的是,他负责给日军烧火、洗衣、清理垃圾、除此以外,还有埋葬那些被刺.死的中国同胞。
陶叔的拐杖也丢了,而且,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磕到了头,伤到了大脑,说不清楚话,整个人都变了,要不然,陶叔那样聪明的人,肯定能逃出来的。
小末和我,一想起陶叔的经历,便忍不住心中愤恨,可是娘总说,“我已经很满足了,阿原哥哥活着,就很好了!”
陶叔在那段日子里的经历我们知之甚少,也无从问起,后来,中国解放,陶叔得以自由,他拄着一根竹棍,在街头看见一个卖杂货的女人,那个女人四十来岁,货摊上有一个小陶罐。
“你这人!怎么随便拿东西!”
陶叔认得那是他的东西,可是他连话都说不清楚,“我…我…是小…云”,他应该是想说,那是他送给我娘的东西。
那个女人叫刘红,她看陶叔虽然腿不好,但胳膊上还算结实,头脑也不太清醒,就打起了歪.主意。
“这个小陶罐是别人卖给我的,你想买走,给钱!”
陶叔哪里会有钱,他只能干着急。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我们,不知道去哪里找他的小云,那个小陶罐,就像大水中的浮木,他拼命想要抓住,却千难万难。
也许大家读下来会觉得男女主互动很少,细节不够多,但是从回忆的角度来写,很多东西都是模糊不清的,就像我们回忆往事,也只记得最最精彩和难忘的部分,那些最刻骨铭心的细节,恐怕只能永远埋在陶叔的心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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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