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弥漫,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四下里再无任何声响,唯有死寂。
“这种天气可不适合赏花。”景缦低声道,“还有刚才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妙啊。”
南鹊衣回头看向鼓楼所在的方位。“雾已经很浓了,远一点的地方基本看不清楚。我必须确认城里的情况……得再快一点。钟楼就交给焉儿和桐山,不用太担心。”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城墙下。城门大开,地上依稀可见凌乱的脚印,她们感觉不到任何人的气息。
丰澄邑的规模算不上小。幸得南鹊衣对自己的治地相当熟悉,两人走在空旷的市井街道上,不至于迷失方向。从城门走到城内,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雾气几乎完全遮蔽了视野。两人走得极快,脚步声却愈加模糊。万事万物本应有的细微声响,也越发难以听闻。
景缦攥着南鹊衣的手腕。在这茫茫的雾中,如果松开手,恐怕就走散了。两人经过一段没有灯光的路,又走上一座石桥。此桥名为阳雀桥,桥面由石板铺成,宽约数丈,桥下则是穿城而过的大河,名为沄水,又称沄江。有传闻说,漫游时期曾有一位开拓者自沄水上游而来,此人先划定了外围结界,又在当地大兴土木,而后于某个月圆之夜从阳雀桥上一跃而下,不知所踪。
“我们这一路上还是没看到人啊。”景缦扶着桥栏向桥下看去,片刻间,雾气似乎淡去了不少。再看时,方才所见的一切又恢复到不可见的状态。
“换作平时,这里的灯会亮到很晚。”南鹊衣神色凝重地道,“有人说桥下有妖兽,会在晴朗的夜晚出没。所以总有人在桥上等到半夜三更——如果真有妖兽,我怎么一次都没见着?”
景缦停下脚步,道:“鹊衣,别往前走了。城里的情况不对劲——我感觉不到人的气息。我怀疑出问题的不只是结界。”
两人相背而立,南鹊衣看向桥的另一侧。“我相信你。那么,你有何推测?”
景缦道:“简而言之,眼前所见并非现实。可能是幻术,也有可能是结界损坏带来的影响,或者二者皆有。”
易疏弘带着一刀一剑穿过结界,落在丰澄邑的地界。他暗中庆幸,这次没有被米酒的结界从高处扔下去。他站在丰澄邑的城墙下,城内城外皆有灯,无数行人与他擦肩而过。城内的花树正逢开花的时节,暖风拂面,沾衣留香。一切都显得过于平常,过于真实,就如同妖界昔年的每一个普通的春天。
面前的景象与铜镜向他展示的完全不同。米酒的结界是悬于高处注视着妖界的眼睛,而他乃至整个丰澄邑只是一瞥之间见到的风景。他相信迷雾无法遮蔽所有的眼睛。
“没关系,师父,我代你去看,我帮你铭记。”易疏弘默念道。夜色已深,城中却是人来人往,如同白日。风中的尘土气息与不知名的植物香气混杂在一起。易疏弘放眼望去,城内建筑由远及近,全都清晰可见。
“看起来一切正常……”易疏弘暗想,“当真如此吗?”
他时常做梦。有时梦中会凭空产生一段记忆,尽管现实中并无对应的事情。而现在,他感觉自己不够清醒,仿佛身处梦中。
许多声音涌入他的脑海,侵占他的神识。他听到陌生人的交谈,听到微弱的歌声,还有低沉的哭泣声。这些声音时而放大,时而沉寂,反复循环。与他相关的,与他无关的,已经知道的和未曾知道的——
在思维无休止地发散之前,他猝然醒了过来,就像从夜半的噩梦中惊醒一般。方才的声音全部消失,只剩下越发尖锐的哭声。
是谁在哭?
易疏弘环顾四周。他站在街道旁,站在一棵挂着灯笼的花树下。一阵风从他身后吹来,花瓣纷纷扬扬地洒落。街上来往的行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仿佛刚才片刻的混乱只是他一时恍神而产生的错觉。
哭声仍在继续,却不见任何人作出反应。易疏弘站在人群中,越发感觉不自在。他看着身旁经过的路人,才意识到所有人都重复着几乎相同的动作。他们只是沿着街道行走,不会停下来,也不会发出声音。确切地说,他们没有脸,所有人的脸部都是模糊不清的。自他进入丰澄邑开始,就没有遇到正常的人。
任务尚且没有进展,易疏弘却已经颇感疲惫。来自外界的影响比他预想的更多,他的精神也因此变得更差。哭声在耳边回荡,他辨别着声音的方向,转身向城中更高处走去。
丰澄邑依山而建,执掌者修城时处处留心,所以道路虽窄,却相对平整。易疏弘沿着条石铺成的台阶往上走,城中的无脸人形终于不再出现。仿佛感应到他的靠近,哭声稍有缓和。他循着声音一路走去,直到寻得声音的来源——一堵石墙。
墙中嵌着一尊仰面朝天的石兽雕像。从不同的角度看去,它时而像坐,时而像卧,不断发出凄厉的号哭。哭声逐渐转变为尖啸,易疏弘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他试图与雕像交流,以确定它是否属于妖的范畴。然而,石兽是没有灵识的死物。它不会回应,它能做的似乎只是发出无意义的声音。这种声音在瞬息之间盖过了所有的思绪,易疏弘只觉得意识被贯穿,一时间头痛欲裂。
在神识即将涣散之际,他背上的剑颤动起来,发出隐约的剑鸣声。腰间的佩刀则一如既往地毫无反应。妖界的兵器拥有少许自我意识,或许是此地的精神影响太过强烈,连兵器也感到了不安。石兽的尖啸戛然而止,四周一时只剩下诡异的寂静。而后,景缦的剑自行出鞘,化作一道白光向城中飞去。
易疏弘定了定神,转身追过去。以他的能力根本无法控制一柄有自我意识的无名之剑,相月夕却偏偏把这个任务交给他。现在城中异象环生,他的调查也没有实质性的进展。面前的石兽不再发出声音,可是他的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
好在,景缦的剑并没有丢下他不管。易疏弘跟着它来到了阳雀桥边,只见明月当空,桥上看不到任何人的踪迹。剑在空中停留不动,似在寻找方向。恍然间,易疏弘发现自己的视野正以缓慢的速度扭曲变暗,就像虞城公会那台电视机的屏幕。他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就在身边,他却无法判断具体情况。头部的疼痛已经难以忍受,这种感觉持续了数秒又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静——越是平静,那无形的存在便靠得越近。他拔出了刀,依凭直觉斩向来者。
只听一声铮鸣,他的攻势被硬生生挡下。一柄玉尺拨开刀刃,随即不偏不倚地贯穿了他的咽部。疼痛消失了,随后升起近似解脱的愉悦感。
“我会死吗……”易疏弘如是想。他的意识还是清晰的,身体却不受控制。他上一次体验到类似的感觉时,已经是命悬一线了。在意识变得模糊之前,他感觉自己从高处坠落,周围还有一点冷。他听到一个声音用他可以理解的语言说道:
“……不在于死,而在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