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蝉鸣与课本,陌生的课堂

天刚蒙蒙亮时,温久久就醒了。窗外的海棠树影投在窗帘上,像幅淡墨画,风一吹,叶子的影子就轻轻晃,晃得人心里也跟着漾。她在床上坐了会儿,摸了摸身下的软褥——还是不太习惯,总觉得不如道观里的硬板床踏实,翻个身都怕陷进棉花堆里。

起身穿衣服时,她在衣柜前站了很久。林婉昨天特意给她买了套蓝白相间的校服,和温景然的一模一样,布料挺括,袖口还绣着学校的校徽,一只展翅的白鹭。她指尖划过那只白鹭,针脚细密,比她给师父缝道袍时的手艺精致多了。

换好校服,她对着镜子照了照。宽大的校服罩在她身上,显得人更清瘦了,领口有点空,她顺手把脖子上的红绳往里塞了塞,那几颗石子贴着心口,传来熟悉的温润感。镜子里的少女,眉眼还是道观里的样子,只是背景换成了镶着白瓷边的梳妆台,上面摆着瓶瓶罐罐的护肤品,标签上的字她大多不认识。

下楼时,阿姨已经在厨房煮粥了,白粥的香气混着煎蛋的油香飘出来,温久久站在楼梯口顿了顿——道观里的早饭总是清粥小菜,师父说“清晨食素,方能清心”,她已经很多年没闻过煎蛋的味道了。

“久久小姐,醒啦?”阿姨端着盘子出来,看见她就笑,“快来吃早饭,景然少爷早就起来了,在客厅等着呢。”

温景然果然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个面包啃得正香,看见她下来,眼睛一亮:“姐姐,你穿校服真好看!跟我像不像?”他说着挺了挺小胸脯,红领巾系得比昨天整齐多了。

“像。”温久久走过去,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看着茶几上的牛奶和三明治,有点无措——她不知道该先吃哪个。

林婉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个帆布书包:“久久,这是给你买的书包,里面放了笔记本和笔,你看看够不够用。”书包是浅灰色的,上面没什么图案,很素净,倒合温久久的心意。

“谢谢林阿姨。”她接过来,书包很轻,比她以前背草药的藤筐轻多了。

“跟妈妈还客气什么。”林婉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触到她发梢时,温久久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林婉的手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快吃吧,吃完让景然带你去学校,我已经跟他们班主任打过招呼了。”

早饭吃得有点快,温久久小口咬着三明治,面包的麦香混着火腿的咸香,味道很新奇。温景然则叽叽喳喳地跟她说着学校的规矩:“上课要举手发言,不能随便走动,体育课要穿运动鞋,还有我们班的班主任姓王,教数学的,她眼睛可尖了,谁在下面做小动作都能看见……”

温久久听得认真,把他说的话像记草药图谱似的记在心里。温宇辉出门上班时,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有不懂的就问老师,或者问景然,放学我让司机去接你们。”

“嗯。”她点点头,看着温宇辉的车开出院门,忽然想起道观里师父送她下山时,也是这样站在门口,说“路上当心”。

走到小区门口时,温久久才发现外面有多热闹。晨光把街道染成暖金色,穿着同款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着,背着书包,嘴里说着她听不懂的流行语,笑声像撒了把碎珠子,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蝉鸣从路边的梧桐树上涌下来,稠得像化不开的蜜,和道观里清越的晨钟完全是两个模样。

“姐姐,你看,那就是我们学校!”温景然指着不远处的红砖墙,墙头上爬满了爬山虎,绿得发亮,门口的石碑上刻着“明德中学”四个烫金大字。

走进校门,温久久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些。操场上有学生在跑步,喊着整齐的口号;公告栏前围了一群人,不知道在看什么;教学楼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不是她熟悉的经文,而是一种陌生的韵律。她紧紧跟着温景然,像只初入森林的小鹿,眼睛里满是警惕和好奇。

王老师的办公室在三楼,推门进去时,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个老师,说话声、翻书声、茶杯碰撞的声音混在一起,让温久久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王老师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见他们进来,推了推眼镜:“你就是温久久吧?我是你的班主任,王敏。”

“王老师好。”温久久鞠了个躬,姿势标准得像在道观里给师父行礼,引得旁边一个年轻老师偷偷笑了笑。

“嗯,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教室。”王老师站起身,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和林婉相似的“嗒嗒”声,“你的座位我安排在第三排,旁边是个女生,叫苏晓晓,很文静,你们可以互相照应。”

教室门被推开时,原本喧闹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门口。温久久的心跳猛地快了几拍,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校服衣角。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她脚边投下一块亮斑,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发抖。

“同学们,这是新转来的同学,温久久,大家欢迎。”王老师拍了拍手,“久久,跟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温久久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教室里的人。前排的女生扎着高马尾,眼睛圆圆的;后排的男生正趴在桌上睡觉,被同桌捅了捅才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窗边有个女生正拿着画板涂涂画画,看见她时,眼睛亮了亮——那女生校服袖子上沾着点颜料,温景然昨天提过的,大概就是她。

“我叫温久久。”她的声音有点小,像怕惊扰了什么,“从……从山里来。”她没说“道观”,怕他们听不懂,也怕招来更多好奇的目光。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夹杂着几声窃窃私语。王老师指了指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久久,你就坐那里吧。”

她低着头走过去,感觉后背像有无数目光在扫。走到座位旁,那个叫苏晓晓的女生立刻站起来,给她让了位置,脸上带着友善的笑:“你好,我是苏晓晓。”她的声音软软的,像刚蒸好的米糕。

“你好。”温久久坐下时,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赶紧把书包放在桌洞里,指尖碰到里面的《周易》,心里才稍微安定了些。

第一节课是英语,老师在讲台上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字母像小蝌蚪似的爬在黑板上,扭来扭去。温久久看着课本上的插图,一个金发女孩抱着本书在笑,她忽然想起道观里那只大橘猫,也是这样抱着晒干的小鱼干,眯着眼笑。

苏晓晓注意到她在看插图,悄悄把自己的笔记本推过来,上面用娟秀的字写着单词的中文意思。温久久抬头看她,她眨了眨眼,做了个“加油”的口型。

第二节课是数学,王老师在黑板上写着长长的公式,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像指甲刮过石壁,让温久久的头皮有点发麻。她试着去看,那些数字和符号在她眼里跳来跳去,怎么也抓不住,远不如卦象上的阴阳爻来得清晰。她从桌洞里摸出《周易》,想翻两页定定神,刚翻开就被王老师看见了。

“温久久,上课不要看课外书。”王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把书收起来。”

温久久赶紧把书塞回去,脸颊烫得像被太阳晒过的石头。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笑,她把头埋得更低了,盯着课本上的方程式,忽然觉得它们像张网,正一点点把她裹起来。

课间操时,温久久跟着人群往操场走,脚步磕磕绊绊的。大家排着整齐的队伍,做着统一的动作,手臂抬得一样高,脚步踏得一样齐,像庙里排列整齐的泥塑小像。她跟不上节奏,手臂刚抬起来,别人已经放下了,脚刚迈出去,又被后面的人踩了鞋跟。温景然在隔壁班,隔着几排冲她做鬼脸,让她别紧张,可她的手脚像不是自己的,怎么也协调不好。

回到教室时,她的额头上全是汗,后背的校服也湿了一片。苏晓晓递给她一张纸巾:“没关系的,我刚转来的时候也这样,总顺拐。”

“顺拐?”温久久没听懂。

“就是左手左脚一起动。”苏晓晓笑着比划了一下,“你看,像机器人似的。”

这个比喻让温久久忍不住笑了,嘴角弯起来时,眼睛里像落了星子。苏晓晓看着她的笑,忽然说:“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我家以前养的兔子,眼睛圆圆的。”

温久久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从没见过镜子里自己笑的样子。在道观里,师父总说“修道之人,当戒骄戒躁,喜怒不形于色”,她已经很久没这样轻松地笑过了。

中午去食堂吃饭,温景然特意跑过来找她,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姐姐,你尝尝这个,学校门口买的,可甜了!”

糖葫芦裹着晶莹的糖衣,红得像道观里过年时挂的灯笼。温久久咬了一口,山楂的酸混着糖的甜在舌尖炸开,她不由得眯起了眼——比师父泡的酸梅汤还要酸,却酸得让人心里亮堂。

“好吃吗?”温景然看着她的表情,有点紧张。

“嗯。”她点点头,把另一颗递到他嘴边,“你也吃。”

温景然咬过去,糖渣粘在嘴角,像只偷吃的小松鼠。苏晓晓端着餐盘走过,看见他们就笑:“你们姐弟俩真好。”

下午有节美术课,老师让大家画“最喜欢的东西”。温久久看着画板上的空白,犹豫了很久,拿起画笔蘸了点墨绿——道观里的青苔,总是长在石阶缝里,雨一淋就绿得发亮。她画得很慢,笔尖在纸上轻轻蹭,像怕惊扰了那些藏在青苔里的小虫子。

苏晓晓凑过来看,眼睛瞪得圆圆的:“你画的是青苔吗?好逼真啊,我好像都能闻到泥土的味道了。”

温久久愣了愣,低头看自己的画。她只是凭着感觉画,没想到苏晓晓能看懂。“你也喜欢植物?”她问。

“嗯!我奶奶家有个小院子,种了好多花,我最喜欢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看青苔爬墙。”苏晓晓的眼睛亮晶晶的,“对了,景然说你会画符?就是那种能保平安的?”

提到符,温久久的表情认真起来:“不是随便画的,要心诚,还要……”她想说“还要念咒”,又觉得在教室里说这个不太好,只好含糊地说,“反正不能乱来。”

“我知道我知道,就像动画片里的魔法一样,要有诚意才行。”苏晓晓理解地点点头,“我最近总做噩梦,梦见被大怪兽追,你……你能帮我画一张吗?我可以用我的漫画书跟你换。”

温久久想了想,从书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砚台和朱砂——这是她从道观带出来的,一直放在包里。她又撕了张美术纸,用指尖蘸了点清水,在砚台上磨了磨朱砂,然后拿起毛笔,蘸着朱砂,一笔一划地画起来。她画得很专注,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嘴里轻轻念着师父教的安神咒,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符画好时,苏晓晓已经看呆了。那张小小的纸上,朱砂勾勒出奇怪的纹路,看着简单,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规整,像有股气藏在里面。“哇,这就是符吗?好厉害!”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像捧着什么宝贝,“我这就夹在枕头底下,今晚肯定不会做噩梦了。”

放学的铃声响起时,温久久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背着书包跟着温景然往校门口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拖在地上的尾巴。教学楼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蝉鸣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自行车的铃铛声和家长的呼唤声。

“姐姐,今天累不累?”温景然踢着路上的小石子,“王老师没说你吧?她其实人很好的,就是有点凶。”

“没说。”温久久摇摇头,心里却不像嘴上说的那么轻松。这一天像过了一年那么长,耳朵里还嗡嗡响着各种声音,眼睛里还晃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和符号。但她想起苏晓晓的笑,想起糖葫芦的甜,想起画符时心里的平静,又觉得没那么难熬了。

“苏晓晓说,她奶奶家有院子,种了很多花。”她忽然说。

“嗯,晓晓奶奶可厉害了,会种月季花,各种颜色的都有。”温景然说,“下次我带你去她家玩,让她给你剪几枝,咱们种在后院,跟小猫作伴。”

“好。”温久久应着,脚步轻快了些。晚风拂过,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带着点青草和泥土的气息,竟有几分像道观后山的味道。

走到校门口,司机已经在等了。坐进车里,温久久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掠过的街景。路灯亮了,像串起来的星星,商店的招牌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比道观里的宫灯热闹多了。她摸了摸口袋里苏晓晓塞给她的漫画书,封面是个穿着斗篷的魔法师,正骑着扫帚飞,旁边写着“魔法是真诚的另一个名字”。

她忽然想起师父说过,法术的最高境界,不是呼风唤雨,而是心怀善意。或许,这学校里的“魔法”,和道观里的“法术”,也有相通的地方?

回到家,林婉第一时间迎上来:“久久,今天在学校怎么样?还习惯吗?”

“嗯,挺好的。”温久久把书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却没了早上的紧张,“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叫苏晓晓。”

“那就好。”林婉松了口气,笑着接过她的书包,“快洗手吃饭吧,今天做了你爱吃的清蒸鱼。”

温久久走到后院时,凉亭下的纸箱里传来小猫的叫声。她走过去,发现母猫竟然回来了,正蹲在纸箱边舔小猫的毛,看见她过来,警惕地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别怕,我不伤害它们。”温久久慢慢蹲下来,从口袋里摸出早上剩下的半个馒头,掰碎了放在地上。母猫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馒头,最终还是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温久久看着母猫柔顺的毛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忽然觉得,这陌生的地方,就像这只母猫,一开始是警惕的,带着防备的,但只要拿出真心,总有一天会慢慢接纳她的。

檐角的风铃又响了,叮叮当当地,像是在为这个新发现唱赞歌。桃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晃,那棵刚冒出来的小绿芽,好像又长高了一点点。温久久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片新叶,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想起今天苏晓晓递过来的纸巾,想起温景然递过来的糖葫芦,想起林婉接过书包时的笑容。

原来“安身立命”,不只是守着一方土地,更是在陌生的世界里,一点点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点暖意。她对着桃树笑了笑,转身往屋里走,脚步比来时,又踏实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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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财小道姑
连载中菠萝奶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