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来了贵人(7)
下午日头太晒了。
许明月没有再练琵琶,假装自己睡午觉,实则偷偷从洞里面溜出府去。
父亲不让她们母女出去。说是她还未及笄,不宜抛头露面。
只不过她之前见到过几个姐姐没及笄,也能出府。
皇城的街道是很热闹的,比她之前在襄州热闹多了。
路边多了些新的商贩,叫卖着:“海螺、贝壳前来看一看,瞧一瞧,这可是海里的东西。”
许明月被吸引过去,一眼望见货架上挂着白而小的扇形东西,它们串成了一串,像辣椒串似的。
“这是什么?”她问。
“这是贝壳做成的风铃,姑娘看看。”
商贩拿下来。
许明月拿在手中,很轻,稍微一点动作便叮铃作响,但不像风铃那般清脆,是闷闷的,像是雨水打在地面的声音。
“海边的吗?”
“是啊。东海那边的,走了老远的路才运到这边。千辛万苦呢。这东西市面上可不常见。”
不算不常见,她之前在许书瑶送给祖母的漆盒上看见过,染成不同的颜色,贴在盒面上。
只不过没见到串成风铃的,她问:“多少银子一串?”
“这可是少见的。一两银子。”
“你唬我呢。就算是染色的贝壳也没这么贵。是看我年龄小好骗吗?”许明月气势汹汹。
“哪里是看你年龄小好骗,这贝壳瞧瞧这质地这手工,海边离咱们多远呢,这真是千里迢迢运来的。”
“十个铜板。”
商贩当即变了脸色:“姑娘,现在不是我唬您,是您唬我呢。十个铜板,就光是买来这些贝壳都没这么便宜。”
“二十铜板。”
许明月正想讨价还价。
“一两银子。喜鹊给他。”
浓香扑面而来,与九殿下素日清冷的幽香截然不同。
许琴露身上的香气霸道而浓烈,仿佛盛夏时节肆意绽放的栀子,又似国色天香的牡丹,馥郁华贵,摄人心魄。
她身着一袭鹅黄纱裙,衣袂翩然,面上轻掩一层浅黄薄纱,手中持着把团扇,影影绰绰间,更添几分神秘与娇媚。
“是。姑娘。”喜鹊上前,从腰带的荷包中摸出银子递过去。
“诶诶诶,谢谢姑娘,谢谢姑娘!”商贩千恩万谢,一手接银子,一手接货。
喜鹊拿到贝壳风铃,朝向许琴露。
许琴露微抬下颌。
喜鹊很快明白意思,将风铃递给了许明月。
“为了这点银子讨价还价,也不怕辱没了身份。”许琴露语气中带着一丝鄙夷。
那商贩见她们像是认识,面纱女子像是在教训对方,赶忙收拾好箱子,前去他处。
“我只是认为不值。”许明月回答。
这些贝壳若真是珍稀,绝不会随意出现在大街小巷。
刚刚她提到二十铜板,那商贩神情略有松动,怕差不多平日里就是卖这么多。
不过是见她衣着良好像个不知事的小姑娘,准备诈她一笔。
故而这会儿才跑这么快。
“确实不值。”许清露目光扫过廉价的贝壳风铃,“但既然你要买,就不该当街跟人讨价还价。万一有人知道你的身份——”许清露低声,“咱们府邸的脸还要不要了?”
“姐姐教训的是。”
“上不得台面就是上不得台面。”许琴露的贴身丫鬟喜鹊轻哼,她忽地看向街中,提醒道,“姑娘,快来了。”
许琴露点点头,怒斥:“还不赶紧回去。别在这里丢府里的脸。”
“是。”许明月低首,福了福身。
走到墙角,许明月松口气,拎起贝壳风铃仔细检查。
嘿,白得一串风铃。
正这么想,街中像是传来急促的“吁——”声,紧接着便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许明月急忙转身趴在墙垣边沿张望。
但见一匹黑马站在街中。马鼻喷着白气,显然方才受了惊。马背上坐着个锦衣中年男子。
马前不远处,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伯跌坐在地,两捆柴火散落一旁。
像是马撞了那老伯似的。
“怎可当街撞人?”原本停在路边的许琴露上前,抬眸斥责道,随即又吩咐丫鬟,“喜鹊,快看看老伯有没有事?”
喜鹊连忙前去查看:“老伯,您没事吧。”
那老伯躺在地上捂着腿,哎哟哎呦地叫着:“我腿断了,我腿断了。”
仿佛伤不轻的样子,喜鹊道:“小姐,这老伯好像腿受伤了。”
“快找人送他去医馆。”许琴露又怒斥那骑马之人,“你可知道当街纵马,该当何罪?”
那男子当即下马,拱手道:“我是无心之过,并不想伤人。”
“纵是无心之过,也当谨记教训。”许琴露眸光清正,声音虽柔却字字有力,“天子脚下,法度森严,岂容肆意驰骋?今日所幸未酿成大祸,若撞的是稚子妇孺,又当如何?”
她略一停顿,见男子面露惭色,语气稍缓:“念你尚有悔意,不如即刻送老伯就医,承担诊金,再报官自陈过失,方显诚意。须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行事当三思而后行。”
那男子愈发羞愧,深揖一礼:“小姐教训得是,我这便照办。”
顿时,四周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有人拍手称赞:“好!说得好!”
更有人高声议论:“这是谁家的小姐?竟有如此气度,当真深明大义。”
一位眼尖的商贩打量着许琴露的装束,恍然道:“看这打扮,莫不是许府的千金?”
“许太傅家的?”旁人立即接话,“难怪如此知书达理。”
“到底是许太傅教养出来的女儿,果然不同凡响。”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许琴露对这些议论恍若未闻,只是快步走到老伯身旁,俯身轻声道:“老伯,可还撑得住?我们这就送您去医馆。”她声音柔和,却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那老伯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姑娘大恩,老汉……老汉给您磕头了……”声音哽咽,显是感动至极。
许琴露连忙伸手虚扶:“老伯不必如此。”她转头对喜鹊道,“去雇顶软轿来,小心些送老伯去医馆。”
许明月抿抿唇,忽地瞥见二楼有道身影,那人像是坐在二楼栏杆处观赏市井似的。
一袭靛蓝色锦袍,腰间束着金丝带,乌发用玉冠高高束起。
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与九殿下有五六分相似。
只不过眉弓更为饱满,眉形粗深如墨,下颌宽阔方正。
许是她见惯了九殿下那种冰雕玉琢般的精致,总觉得这人粗钝了些,但也雍容华贵。
身后立着四个黑衣护卫,人人头缠黑抹额,腰间配着制式统一的横刀。
跟九殿下刚来时,那些护卫打扮一样。
视线再往下,有个丫鬟正在酒楼下往上瞥了眼,稍后急匆匆离去,像是要汇报什么似的。
许明月一眼认出,这是二姐许棋华的丫鬟紫鹃。
好热闹啊,人好多啊。
许明月低头举起铃铛,抿住唇角一笑:嘿,白得一串风铃。
贝壳风铃悬在静竹苑的雕花窗棂边,许明月轻轻推阖窗扉试了试——贝壳串恰好垂在窗框外侧,分毫不妨碍关窗。
恰一阵穿堂风过,那些贝壳便轻轻摇曳起来,彼此相触时发出细碎的“叮泠”声,没铜铃那么锐利,像是闷闷的雨声。
许明月凝神听了片刻,又踮起脚尖卸下几枚稍大的贝壳——太吵了可不行,这样恰到好处,既添几分生趣,又不至惊扰了清幽。
“殿下,你听听,这样怎么样?”
“声音很好听。多谢。”九殿下坐在堂内道。
许明月回过身,不太好意思,相比于九殿下赠与她的,她送的可真是相形见绌。
九殿下独坐在紫檀案几旁,空荡的屋内陈设寥寥,尽是些沉郁的玄色与黛青。他一袭素白长衫,宛若宣纸上晕开的一痕新雪,在这晦暗空间里格外灼目。
看不见他的眼睛,可总觉得他总是在垂眸思索什么似的,心在另一个地方。
许明月走近,再次闻到那股屋内幽幽冷香,掺杂窗外飘进来的白玉兰香。
奇怪,许明月巡视一圈,屋内也没燃香炉。
九殿下身上那股冷香究竟哪来的,像是雪天里的气息……
“殿下,你用花香熏衣物么?”
殿下摇头:“这次出宫没有带宫女,所以没有做这件事。为何这么问?”
“殿下身上有股很好闻的香味。”许明月走到他面前坐下,重新抱起琵琶,“我种了很多花,自问对花花草草蛮了解的,却一直想不通殿下身上究竟是何种香?不像花香,也不像木香。”
“许是宫里的气味。”
“宫里?宫里也会有味道么。”
“当然。城墙,案几,桌面,砖石,衣物,乃至人,都会有味道,宫里特有的味道。尤其下雨后,那味道会更重,会从石砖板里面幽幽冒出来。”九殿下的手掌贴着冰凉的案几面,像是不自觉蜷曲了一下。
“真的吗?”百年皇城淋湿了还会有气味,许明月更好奇了,“我还没闻过呢。下次有机会的话闻闻看。”虽然这句话属于大言不惭,她都没机会入宫的。
九殿下没有再回应,许明月扭过头,却只见他的脸偏向窗外。
从这个角度望去,暮色中的皇城轮廓若隐若现,飞檐上的脊兽在霞光中宛如欲腾空而去。
之前她以为他总开窗是喜欢透气,原来是在怀念皇城。
怪不得殿下说,他想要的东西,她给不了。
殿下是想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