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花窗穿入房中,明亮的光线洒在秋萝的脸上。
她皱了皱眉,不自觉地用手挡了一下眼睛。
头脑昏昏沉沉的,很多乱七八糟的场面一一在脑中闪过。
到最后,是荒坟前明晃晃的刀光。
有人要杀她!
这个念头让她一下子清醒,猛地直起身子,惊悸感死死攫住了她的心。
头脑一阵眩晕,秋萝扶了扶脑袋,半晌才从这种不适感中恢复过来。
纱幔低垂的架子床边是雕花木纹衣柜,不远处有一架屏风,面上绘有山水花鸟图案,而妆台镜奁则摆放在花窗下。
这些物件相继映入眼帘,她伸出一只手按住心口,熟悉的场景让她那颗狂跳的心稍稍平缓。
秋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还好是噩梦。
不是真的,是噩梦……她在心中默念。
昨日雨中,她先是听到了别人绝望的嘶鸣,随后又去了丰邑坊那样弥散着死亡气息的地方,也难怪睡梦中要经历那些波折。
头到现在都还隐隐作痛,她想,这定是酗酒和噩梦导致的。
昨晚的衣裳还凌乱地穿在身上,玄玉所赠之刀依然贴身放置在腰侧,秋萝叹了一口气,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在梦中,这刀依然不曾和她分离,给她反击的勇气,也在失败后为她保留最后的尊严。
梦境的最后,她大概已经死了吧!
菱花镜中现出一张惨白的脸。
秋萝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对着镜子一阵恍惚。
当真要这样过一辈子吗?
如果昨晚的事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人生,会令人甘心吗?
她拨弄着妆奁里的发簪和珠花,它们大多奢华老气,是她母亲陈夫人偏爱的样式,并不适合她这个年纪。
有一支珠钗却很别致,钗身是淡而温润的绿,钗头一朵桃花透着淡淡的粉,莫名让人联想到春天。
这支珠钗摆放在很显眼的位置,秋萝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买下的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记性越来越差,终日浑浑噩噩,发生的事转头就忘。
她拿起簪子轻轻抚摸,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味。
可到最后,她并没有戴上它,反而又放回了妆奁。
从卧房走出后,秋萝又成了那个终日神色麻木的江夫人。
昨日雨后,院中海棠更显殊色。
秋萝眼角余光瞥到一抹红意,并未放在心上。她直直走过这葱茏的花木,仿佛春日的一切都无法在她心上停留半分。
一位面容陌生的婢女走上前来,自称琴书,秋萝有些惊愕。
她不喜欢被人伺候,也不喜欢有人在自己所处的空间活动,所以院中仅留一位名为阿月的婢女。
琴书恭敬地告诉她,自己是被管家新采买回府的,之前的阿月今早已被家人赎走。
原来是这样。
秋萝心中总觉得突兀,但她并未多言。
秋萝吃的不多,早膳往往食用清粥小菜即可。
但今日,她发现桌面竟多了一小碟玉露团。
诡异的感觉再次浮现于心中。
“是公子特意吩咐的,他说夫人爱吃这个。”见秋萝疑惑,琴书特意解释了一句。
她容色冷淡,气质也和寻常奴仆不同。
秋萝并未计较这些,只是觉得怪异。
公子?江承安?他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她吃什么了?
那玉露团吃在嘴里,根本吃不出什么滋味。
草草用完早膳后,秋萝在书房中翻了大半天的书,可怎么也看不进去。
这些书是母亲为她挑选的,每一本都在教她规规矩矩做人。
秋萝看了一遍又一遍,几乎能倒背如流,行为举止早已被规训成书里的样子,可最终也没换来陈夫人发自内心的爱意。
去买一批新书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准备好钱财,就带着琴书往外走去。
崇仁坊有不少书肆,她打算去那儿逛一逛。
一走出江府,秋萝就感到有一道熟悉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种阴沉的、黏浊的恶意感穿透时空阻隔,又一次令她想起幼年时的阴影。
秋萝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到马车的那一刻,昨夜的噩梦再次浮现。
回去?还是不回?
纠结了大半天,江幼灵得意的笑声远远传来,有一种嚣张至极的味道。
秋萝心中厌烦,在车夫略带疑惑的眼神中,一头钻进了马车车厢之中,琴书在她旁边面无表情地坐下。
主仆二人一路默默无言。
马车驶离安仁坊之际,秋萝忽地改变了主意。
她想起平康坊那儿也有几家书肆,据说会有很多口味特别的书,心中叛逆,遂令车夫往平康坊驶去。
当步入平康坊的地界后,街巷两侧花楼酒楼热闹的吆喝声传来。
秋萝忽地生出了撩开车帘,往外看一眼的心思,可又觉得此处遍布寻欢之所,如此行事实在不妥。
闭上眼睛默默挣扎了一会,她还是将车帘偷偷拉开了一角。
透过那道小小的缝隙往外张望,另一方天地在眼前展现。
酒肆前的杆子上高高挑着酒旗,大大小小的娼寮妓馆混杂其中,数不胜数。
容色或清纯或娇艳的女子斜倚楼头,肆意挥扬手中兰帕,楼下的客人流连不去,空气里充斥着脂粉味,阵阵酒香混杂其中。
楼下的长街上车如流水,行人摩肩接踵。
原来,所谓的平康坊是这个样子。
秋萝想起了幼时家中的花氏。
这位侧夫人据说就是此地出身,当年也是名扬长安城的人物。她容色艳绝、行事风流,五陵年少争相为之挥洒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当然,红颜白骨那是后话了。
秋萝心中起了层淡淡的哀思,眼角余光瞥过一处名为醉月阁的地方后,她放下车帘,低头不语。
很快,那些花女浪客被甩在了身后。
又前行了一段路途,秋萝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车夫将马车停妥后,她选了一家人少些的,和琴书一同走了进去。
起初秋萝有些不好意思,但肆中伙计态度淡然,仿佛见多了这种场面,并不以为意,秋萝也稍稍安心。
那些正经书肆中不会有的艳情或志怪话本,在这里比比皆是,此外还有各类杂书列于架上。
秋萝心中好奇,她红着脸从中快速抽取了几本,想了想,又掩人耳目地挑了几本略正经的逸闻闲书。
付完钱正要离去,她发现这家书肆的楼上竟提供茶饮,一百五十文起步的价格并不便宜,对秋萝来说倒算不了什么。
对于立刻回到江府这事,她心中有些抗拒,于是点完茶后选了个二楼临窗的位置。
茶壶和茶盏明显是一套,质感上佳,上面的图案也很有趣味,显出了书肆主人别出心裁的审美。
在带有浓厚异域色彩的背景中,飞天侍女挥舞着长长的飘带飞向云端,灵动而优雅。
茶色微红,茶香清澄,一看便十分诱人。
手中的书记载的是各地奇闻,格外有趣。
秋萝边饮茶边看书,那份烦闷与惊惧被短暂地遗忘了。
生平第一次,她感叹人竟可以活得如此悠闲。
因沉浸于奇闻轶事中,她丝毫没有察觉时光的流逝,不知不觉中,暮色斜晖洒在了书楼之上。
毫无预兆地,一声惨烈至极的尖叫响起,似能划破长安上方的天幕。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秋萝心惊,手一抖没拿稳茶杯,“啪”的一声,上好的瓷盏落地便摔得四分五裂,杯上破碎的美人被红色的茶水浸透。
不远处,人群起了短暂的骚乱。
哪怕间隔一小段距离,琴书还是起了防备之心,飞快护卫在秋萝身前。
秋萝脑子里乱哄哄的,无神的双眼落于茶壶,上面的美人于云端盈盈而笑,似与她的目光对上。
~~~
一刻钟前,醉月阁中。
这是平康坊规模最大的花楼,也是整个长安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
无论是北地胭脂、南国金粉,亦或是西域胡姬、扶桑游女,个中佼佼者皆被收录于此阁之中。
在不少寻欢之人心中,只要出得起足够的价钱,就可以在这里买下整个人世间最为**的一夜。
当然,这世间也不乏有清醒之人。
曾有文人夜游此地,题诗阁中,叹其烟光迷离如镜花水月,以此警戒世人。
哪知事与愿违,这诗非但没有警醒时人,反而使得此阁声名大噪,引得更多人争相前来一睹其风采。
那些人中不乏长安各坊、乃至整个大唐各地的贵人,他们于此一掷千金,快活得不知今夕何夕。
绝世的诗文为他们的作乐行为更添一层风雅。
此外,醉月阁之所以艳压众楼,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有独一无二的神秘乐舞飞天。
暮色时分,在各色美人的娇笑与逢迎声中,越来越多的花客涌入楼中,放浪形骸地围坐于大堂之中。
在带有明显异域色彩的乐曲声中,身姿曼妙、身拢金纱的胡姬登场。
她脖子里系着一枚精巧的小小金铃,上身仅以一线薄而窄的黑绸遮挡,下身着胡风黑裙,其上缀有无数花叶状金片,健美而修长的腿若隐若现。
美人舒展腰肢,轻柔旋转时,配着周遭斜阳暮色,朦胧烛火,细碎金光闪耀如星河,璀璨夺目。
台下众人目光如痴似醉。
鼓声与琴声渐急,伴着这昂扬的乐声,胡姬加快了动作,她足尖点地,一跃而起,向天上那一轮仰望着的明月飞去。
她背后的丝线细而坚实,难以令人察觉。
看客们屏住呼吸,他们的心似跟她一起,一同飞向广袤的云端之中。
醉月阁的管事云娘却在此时暗暗着急,为什么思芙还不出场?
她是表演飞天舞曲的另一位舞姬,本该在胡姬思若飞天而起时,于云端接应。
如今,这双人乐舞少了一人,派去催促思芙的人也迟迟未有回应。
新客们正看得如痴如醉,并未起疑,部分老客们略觉不妥,却以为是剧情上做了什么变动。
在人前云娘言笑晏晏,心中则咬牙暗恨不已。
前几日思芙那小贱蹄子还说着要赎身之类的话,保不准心中已有什么想法,原是在这等着呢!
等会定要让人将她抽得皮开肉绽!
此时乐声已至高/潮部分,思若升于半空,那轮琉璃制成的明月触手可及。
云娘面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下去。
思若也十分困惑,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表演下去。
芊芊素手即将触到明月之时,惊变突生,一道色彩纷繁的人影倒立着与她擦肩而过,直直往下坠去。
思若呆呆地怔着,一时间不知所措。
地面响起“砰”的一声。
那是沉闷的、钝重的□□开裂的声音。
“啊——”
醉月阁的飞天舞闻名长安,它本是为拉开长夜华丽帷幕而准备的,如今却意外成了死亡与不详的开篇。
脱去道袍的存真站在人群中,目光悲悯地看着地上衣裙凌乱、骨肉纷飞的尸体。
那是一位正值妙龄的花娘,尚未开始接客,清丽的脸上仍留有少女的纯真无暇。
乍眼看去,尸体摔得惨不忍睹。
可仔细分辨的话,就能察觉她整条右臂早已消失不见。
血液淌满开裂的半边脸颊,少女微微张嘴,像是在诉说什么,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中残留着对人世最后的眷恋。
在右臂断口处的位置,窸窸窣窣冒出无数怪异恶心的虫子。
很快,那些虫子就将尸体吞噬得一干二净。
存真认出那是来自南疆的蛊虫。
人群越发慌乱,众人尖叫着散去。
很快,真正的黑夜就要到来。
存真依然保持着冷静。
少女的尸身在消失前,他分明看到,她胸口处竟有一黑红色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