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自是知道的。”
我虽修为浅薄,却也在一些晦涩的修炼书籍中看到过何为炉鼎。
修炼之境就像攀山,凡人想做仙,仙亦有多重进境。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故而修行的进境越高,便越难以有所突破,总要寻些非常之法,例如采阳补阴、阴阳和合等法。
他的视线穿过雨幕只是望住我,我便有种被一眼看穿的感觉。
果然,他道:“放肆。你竟敢对我起**之念。”
反正已被他看穿,我索性坦荡了,“若无欲念,又怎会甘为人炉鼎。”
玄琅仙君一向淡漠的脸上隐约现出一点不豫之色,“你现今已坏了修为,竟还敢对我起欲念。”
他此话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可我未来得及去思考,只是为阻住他离去脚步而急言道:
“仙君若是有顾虑......我、我是自愿为炉鼎,并无碍于因果。”
“自愿为炉鼎”,他忽然冷笑起来,未再向前走,而是返身穿过雨幕走向我,在我身前两步远外站定,“你定然是知道作为炉鼎是要做些什么,可是你的修为这么差,有什么资格做助我修炼的炉鼎,又能承得起我几次修炼?”
急雨嘈嘈乱了我的心境,我看着那张在我的梦里出现过千百次的脸,如今就近在我抬臂便能触碰到的距离。
我将额前被打湿的乱发捋到耳后,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形容狼狈,浅笑着答他:“那便要看仙君是否留情,又愿给我几次机会。”
他若无情,便只让我得偿所愿一次,纵然死在对他肖想成真的欢悦中,也好过这漫长无边的孤寂幻梦中。
他若留情,便给我些修炼的法门,待我修为提升,方可做他长久的炉鼎。于我,自是欣喜无边。于他,也该是一桩很大的助益。
这样各得所需的美事,若是旁人定然不会拒绝,但是他我却拿不准。
雨线连绵,将我周身寸寸湿透,我就这样站在那,任他看着。
他的目光很漠然,像庙宇里高大的佛塑俯视众生,无波无澜地审判着一切被隐藏在过往的众生的罪恶。
可或许是我的错觉吧,有一瞬间在那漠然中,我竟还隐约看出了一丝厌恨,待我想仔细看清时,那厌恨却转瞬即消。
玄琅说:“既是你自己的选择,那便不要后悔。”
因他这句应允,我的心在这个雨夜怦然绽放,所有过往岁月中承受的孤寂,和彻夜浇灌在身上的寒冷,都在此际反倒化作了淋漓快意。
11
我是赤云,原本是在凡间行走的一个没有多大修行天赋的术士,因为偶然的机缘,有幸成为玄琅仙君的炉鼎。
伴随玄琅仙君十五载,却并未尽过一次作为炉鼎的职责。
为了早日履行我身为炉鼎的职责,我拼命修练,奈何天赋实在不佳,总是进益无多。
倒是仙君宝袋里的灵草、灵虫不知道有多少都便宜了我的腹肠,清蒸、红烧,煎炒烹炸。
甚至那块天上地下都极其难得的彩符灵石都被玄琅仙君扔给我做了汤底石。
我的心中颇感愧疚,曾站在他的睡榻边,言辞凛然地要他即刻行使自己使用炉鼎修炼的权利。
他用术法化出的衣衫遮挡住自己的仙体,淡淡瞟过我一眼,“你这般讨债状貌,倒似是将我当作了你的炉鼎吧。”
我哑口无言,终究面红耳赤地离开了他的房间。
十五载,在朝代更迭的乱世中,已是很多凡人一生近一半的寿岁,可对于仙人来说,大概不过如区区十五个昼夜。
他虽允了我,但对我的态度却始终疏淡。或许仙人都是冷情冷性的,我总是这样宽慰自己。
我随他走过很多凡间不可见的奇妙之地,也见过许多奇妙之景。
冥海下巨鲲摆尾,便有百丈大浪铺天盖地,水汽如积雨,下了整整一日夜方停歇。
还有那年桃都山下数以万计的鬼怪破界门而出,附近十八境的十八仙者以及包括玄琅在内恰逢路过此境的五位仙者拼尽全力将桃都山破损的结界修补完整,把试图逃窜向凡界的鬼怪悉数驱赶回界门之内,那集万鬼怨气而化作的啼哭之声,我至今想来犹头皮发麻。
更有三万两千岁的大椿树,枝干绵延千里不止,上面所藏灵虫无数,其中有一种灵虫灵气格外充沛,以其炼丹,只一只便可炼出千味丹药,服用后修为会大增。
我本苦于修为难增,便想寻一只来用,却被玄琅出手阻止了。
他说此灵虫虽可增修为,但若根基不稳,容易被灵气反噬心智。
后来我们路过一处山脉,那里叫做嶷山。
听闻嶷山深处曾有两个修仙门派,一个是九皋派,一个是衔婵派。
百年之前或许都曾兴盛过,只是目下却都没落了。
玄琅似是知道些因由,说那九皋派没落的根源,便是由一只灵虫招致。
原来百年前九皋派的大师兄无意间得了一只灵虫,被练成丹药许多,众弟子分食之后修为大增,九皋派一时兴盛无两。
但修行本该是一件很艰辛漫长的事,没有捷径可走,他们既然走了捷径,总要付出些代价。
修为的乍然提升让那些原本根基浅薄的弟子们再不愿苦修,而是悄然于四处寻找灵物,为此而做出了一些有违天道的事。
甚至合谋在一个雨夜,将那位试图约束他们的大师兄困死在法阵中,并意欲分食掉他的修为。
大师兄死后,九皋派由原本一个好好的修仙门派彻底成了邪修门派,违背天道的事做得多了,终究便也会殉于天道惩戒之下。
玄琅说起此事,一向淡漠的神情在某一瞬间竟现出悲悯之态。
“那衔婵派呢?又是因何而没落。”
玄琅回头看我,静默了好一会儿,“我也很好奇是为何。”
能让我好奇的事情本就不多,能让他好奇的事情愈加不多,既然都好奇,故而我们索性去衔婵派走了一遭。
若说九皋派的没落是杂乱的,衔婵派看着倒似乎从容很多,派中尚有几个女弟子留守。
见到生人入内,便有人在旁侧迎上来,不及开口相问的瞬间,我忽然见玄琅抬指虚晃两下,再看他时已然变了相貌。
我愕然之下恍然意识到,自己怕是也被他变了相貌。
他行事终归有他的道理,虽不解,倒也没什么打紧。
留下的女弟子大概都是修行不过百年的,面孔稚嫩得很。许是已久不见生人,看人的眼神中满是好奇的打量。
“方才我恍神间,好似看到大师姐回来了。”
“这女子身形状貌确实和大师姐有几分相似,但你看她容色,不及当年大师姐一半好看。”
一丛花树后面两个女弟子悄声嘀咕着走远了。
得知我们只是路过此处想歇歇脚,一个女弟子便引着我们向后面的宅院中走去,边走边说道:“我派中房屋空置甚多,你二人若要歇脚可随意挑选,只最后边的那间不可......”,她话音稍顿,又道:“算了,二位随意吧。”
见我们好奇,她便又随意说道:“那里是我派大师姐的房间,只是许多年前大师姐不知何故悄然离开,自此再未归。如今我衔婵派没落成这般,大师姐应该也不会再回来了。”
女弟子离开后,玄琅便抬步向最后面的房间走去。
我犹豫着跟上前说道:“终归是旁人的房间,我们这样直接进入不好吧。”
玄琅脚步不停,只微微侧头,“你若不进,就在外面等着。”
我想了想,还是跟了进去。
12
衔婵派大师姐的房间里因久无人住,灰尘积得甚厚。
屋中摆设倒甚雅致,精雕镂刻的桌椅壁柜,月洞门上的碧色珠帘,还有床榻上霞紫色的轻纱帷幔。透过这些旧物摆设,仿佛便能隐约窥见到屋主人昔日倩影。
玄琅拂起珠帘进入内室,脚步似有凝滞,随后走到床榻边,勾指撩起纱幔,床榻内空荡荡的,只有一床锦被随意堆叠在床脚处。
我弯身拾起榻凳上遗落的一片粉色轻纱,见上面用黑色杂金的丝线绣着的几字--
“鹤鸣于九皋。”
只是半句诗文罢了,我轻声念出来,可却见玄琅倏然变了面色,视线凝在这方轻纱上,神情复杂莫辨。
良久之后他似有所觉,终于移开视线。
我把那片纱随手抛掷在榻缘时,又见他踱步到窗前矮桌处,那桌上用镇纸压着几纸字文。
玄琅的手指落在镇纸上时略有犹豫,终究还是挪开它,把那几纸字文攥进指尖中。
“我平生最厌恨之人便是你。可天意弄人,偏偏那个雨夜,我随手一张引路符救下的竟也是你。”
“九皋派的人个个傲慢可憎,而你尤甚。”
“如今我是恨透了你。想必那夜你也同样恨透了我。可又如何呢?你已死去很久了。”
“我早该想到,你当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所以我讨要了你的东西,如何还能不付出代价?”
“可笑的是,今夜我又梦到了你,第多少次?已记不清。即使是在我的床帐里我的身下,你仍旧冷着脸,模样傲慢可憎。我真的好恨你这副样子,甚至连带着恨起了所有相似的雨夜。”
看似字字是恨,可分明又不是恨。
“可嶷山真的清寂太久了。我忽然困惑,求仙究竟求的是什么。长生还是逍遥?”
“今日下山除妖,在凡人集市的茶摊中听闻了你的数桩事,笑了半晌,风起时却不知缘故忽生几分惆怅。”
“从前识得的你,似乎多是起于误会和猜想。今你已魂归莽荒,我却很不合时宜,倒有了几分想要重新认识你的兴致。”
“今夜下了雨,仿如数年前那场夜雨,你再次入了梦来。”
“嶷山下的凡间百姓们为你造了祠庙,茶摊说书人的口中你的事迹又添了几桩。我已听过数遍,仍觉甚有趣味,若你尚在,或还可问问你,那些事迹是否为真。”
“可忽然想起,你我本非故友。”
“算了。终归不过是一场不合时宜的夜雨。”
“我借了你的东西,纵然你已死,可我却逃不开天道相惩。是我贪心取巧,妄图欺瞒天道,所以隔着生死,对你生了这不该生的心思,这一切,亦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这几纸字文,有的笔锋锐利如刀,有的却潦草如乱麻,字里行间亦可依稀判断出曾经这位大师姐每次落笔时的心境。
玄琅把纸张重新压回镇纸下,回转身向外走去。
“这位大师姐想必是为情所困久矣。”我随口猜测道。
人类的悲欢总无法相通,一个人的情执,旁观的人很难生出几分切实感触。
反倒那镇纸把件是黑玉雕琢成的一只鹤的形状,甚是活灵活现,高傲的姿态又莫名有几分玄琅的神韵。我忍不住摩挲了几下,若是在凡人市集中遇见,我就算倾尽所有,必是要买一件的,只是眼前这是旁人的物件,纵然主人已离弃于这里,却也不好私自占有。
玄琅穿过月洞门时,带起碧玉珠帘一片摇曳相撞,响声很好听。
“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