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他轻声说道,却不知是回应我的这句猜测,抑或是在重复那位大师姐最后一纸字文上的话。
我和玄琅离开嶷山时已经是傍晚,黄昏霞色铺了漫天。
这样好的光景,玄琅不知何故,比往日还要更沉默些。
凡间的村镇烟火气十足,烤饼的香味隔着半条街飘过来。像玄琅这般修为的仙君都早已辟谷,不食凡俗之物,可我却腹中饥馋,从袖袋里抠出几枚铜板,买饼时又嗅到旁边酒肆里窜出来的酒香,心中正好一番纠结时,玄琅却走过来,并把手掌摊开在我面前,掌心中是几块碎银。
“前头药铺里卖了一棵紫芝,拿去用吧。”
紫芝,一棵紫芝。
他的语气颇轻松寻常,似是完全不在意自己将一棵凡间极为难得的地脉紫芝只卖出了区区一筐胡瓜的价值。
若拿给我去换,即使是在这荒僻村镇,一棵紫芝我也至少可换出几十两银。
这想法一冒出来,我立时又心中自省:修行之人不可重财货,亦不可重口腹之欲。
于是我只是欢喜地将他手中碎银接过来,一头扎进了酒肆里。
桂醑醇酿,揭开封口时那瞬息的香气,仿佛便可消人间千忧百愁。
正值人间月半,我在满月清晖洒下的山坡上饮酒,玄琅仍是那一副淡漠的样子,盘膝而坐,手指结印修习,指尖术法金光本是纯澈无比,只有在漫溢成一团时才会又隐约显露出其间丝丝缕缕的赤霞之色。
隔不多时,他收了修习术法的指诀,眼睛掀开的刹那,视线中是一瞬的凌厉。
我便知,他又失败了。
修行之路便似攀山,无论是人是仙、又是何种修为和进境,也总会有阻碍。
玄琅仙君的阻碍,是他凡尘修行未曾跨入仙阶时心中曾残余的一缕嗔念。
万事可系便可解,我曾好奇问过他这缕嗔念的缘由,知道缘由或许便有法子消除。
“终不过是众叛亲离之痛,落井下石之辱而已。”
他说的轻描淡写。
可这许多年,他无数次想要靠修为强行化掉这嗔念,皆不可行。
我呷酒入喉,望着月色轻叹,“仙君这是又何苦?”
玄琅淡淡瞥我一眼,“怎么说。”
“修行之所修,固然是要心性澄澈,要摒除三毒,可若嗔执入骨,逍遥道便成了苦执道,仙君这般强行自克又有何用。倒不如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仇怨得报,境随心转,这嗔念便会自化,又何须劳苦。”
玄琅收回视线,淡然一笑,“说得好似有几分道理。”
月下仙颜展眉,我不自觉呼吸间又乱了方寸。
14
当年莫问说他勘不破色相表里,我又何尝不是,纵然随在他身边已经有许多年,却依然这般失当。
玄琅敛笑垂眸,于我这刹那痴态只做无视。
隔了良久,他忽然问:“许多年了,你还是执着于那件事吗?”
我的心怦然,毫不迟疑道:“从未变过。”
“你当晓得,若你当真做了我的炉鼎,与我的目的本就是殊途。你是起于对我的**,然则恰似灯芯被燃尽,这样你也不怨吗?”
他行事言谈素来都很坦荡。
“各得其所罢了。于我,只会是得偿所愿的欢喜。”
我便也坦荡地回答道。
他的指尖化出一颗赤金色的流转丹,递向我,“服下它,可保今夜你的修为承得住。”
我在他的注视下接过那颗丹丸,转而又自行送进自己口中。
丹丸苦中带涩,压下了舌尖残留的桂酒香,这般苦涩,可我又只觉甜如蜜糖。
玄琅容色沉静如一潭静水,夜风缭乱的微荡未能在他面色上带起一丝波澜。
他的手掌拖住我后颈,带着我轻柔地躺倒,在花前,在月下。
我凝目望着他眉眼,直到他问:“在看什么。”
“看你。”
“我有何好看。”
“仙君这般人物,当真让人情难自禁,忍不住便想要沾染,所谓牡丹花下,死亦是无憾。”
情起而念动,就算没有那颗护持修为的流转丹又如何,动情的人绝不会忍心拒绝这样一个夜晚,就算抵死。
玄琅忽然停顿住,视线交汇时,他不知何故,微微蹙起眉,竟显露出一瞬间的恼恨之色,而后便猝然发了狠似的。
我猝不及防地一声惊叫,惹得近处那棵树上的夜鸮霎时飞离,夜虫好似都静了几分。
他的眉眼中乍然又现出凌厉之色,像曾经每一个嗔念作祟的瞬间。
似是为提前阻止我的逃离,他的手掌便就落在我的两侧腰际,此时的他再不是平素淡漠无欲的仙君模样,反而像极了凡间寻常男子,缺少克制的放肆。
但于我来说,又怎会逃离?
这或是一场虔诚的祭献,玉山倾倒,永堕于凡间尘泥。
从月在中天,到渐渐偏移黯淡,像一场旷日持久的仇敌的对峙。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玄琅,玄琅”。
直到声音被彻底湮没在这漫无边际的雨夜里。
我再醒来时,玄琅已然又变回平日那个严整的仙君模样,正在旁侧盘膝闭目调息心神。
他的衣衫不乱,倒仿佛不久之前的那场癫狂只是我一个人生出的虚妄念头罢了。
我拥着散乱的衣衫坐起身,白日里编好的发辫松散了,发丝间不知何时揉进几片花叶,我手指绕着头发细看了半晌,又觉不够,索性起身在山花间择颜色好看的花朵攀折了三两支簪在发辫上。
在山间升起薄雾时,玄琅结束了一轮调息,睁眼看向我,静默了半晌后道:“晨风凉,你如今修为低,衣衫穿严整些。”
我抬手指将滑落在肩下的衣衫拉起,两片衣襟交叠着,将内里那件云霞色小衣彻底遮掩住。
衣带系好,又去穿鞋袜。
“赤云”,其实这许多年,玄琅一直很少叫我的名字。
我听见他说道:“你该走了,不必要再跟着我。”
我回头看他,“仙君想让我走去哪呢?我既然自愿做了仙君的炉鼎,又怎么会离开。”
“昨夜之事,我当你已将欠下的因果偿还,从此我与你两不相干,不必再见。”
是啊我忘了,他一向是如此淡漠的。
我靠近他,将上身伏在他膝上,柔声道:“我与仙君之间哪有什么因果,不过是我的心甘情愿,我一直以来天资愚钝,纵然长命,在修行一途也难得正果,此生唯有此一愿,便是做仙君炉鼎,一则可助仙君修炼,二则也不过是圆我心中私念。只盼仙君成全。”
他垂目,食指骨节微屈托起我的下巴,目光似是打量,许久,终究未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自这一日,我与他之间,仿佛无形的壁垒被打破,彻底不再有所避忌。
只每次在行事前,他总是要给我一颗护持修为的流转丹。
阴阳交合之法凡百八十种,尽皆行遍。
仙人寡欲,纵使是行事时,他的神情总也是那般疏淡,仿佛此事与日常修炼、施法别无二致。
可我是凡人,总是情动,时而耐不住一遍遍叫他名字。
他眉目仍冷清着,却像惩罚般,加重了行事力道,那一瞬时,我便仿佛也修成了仙。
16
事后他盘膝掐诀炼化修为,我便伏靠在他身前昏昏欲睡。
虽流转丹日日在服,可终究仙凡有别,区区凡人身躯如何能撑得住那般深厚仙泽,修为虽堪堪被护持住,精神却时有混沌。
偶尔一睡便是整日,可就连梦中都尽是玄琅。
我对他的情不知所起,却是如潮水汹涌、云海翻覆,不知尽头。
肖想、渴望,以及无休无尽地贪图。
而后便又是得陇望蜀、爱而难得的嗔怪和痴愚。
偶尔乾坤颠倒之际,我也曾忍不住问他:“仙君真的无情吗?”
他用手指抵住我靠近的唇,偏头淡漠道:“赤云,莫要过界。”
仙人视情之一字,总似洪水猛兽。
可我是凡人,我偏要纵情。
我索性就势咬住他手指,舌尖掠过他指节,看着他蹙眉陡然沉下面容来,便似独自收伏了一只妖兽般心中畅快无极。
他难得现出恼恨容色,“若当真自愿做炉鼎,便要守好本分。”
我便收敛姿态,当真又安分起来。
日复一日,流转丹已不知被我吃下了多少颗,可终究我睡下的时间越来越久。
我和玄琅都心知,这意味着什么。
偶尔,玄琅也会迟疑,可终究也只是仙人的悲悯心作祟吧。
每逢这时,我便会百般媚态地主动缠上去,他轻抬我下巴,“这样下去,你知道会怎样。”
会怎样呢?无非是睡下去的时间更长久些罢了。
可又有什么要紧,只要我睡下了,他又会在我的梦中出现,梦里的他,可没有眼前的他这么冷清,会生气、会恼怒、还会动情。
其实在梦里,我和他已经过了漫长的一生。
我想,我当是无憾了。
人间六月的一个雨夜,我们躲在他用法术幻化出的一片幽暗天地中,万千的雨点落下来,尽在无形的结界上消弭。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他喂我的流转丹便与从前不一样了,赤金色的丹丸愈加味苦,但凡吃下去纵然神魂交合癫狂无极,亦是很难有睡意,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再与梦中的那个他相会。
可是,这又何必呢?
我躺在一片花田中,衣衫的摩挲声过后,便是长久的沉溺。
我抬手用指尖描过他的眉眼,轻轻地叫了声:“玄琅”。
他稍稍停下来,望着我。
我用浅薄的修为在指尖上化出一片轻纱,遮挡住他的眉眼,而后手臂勾住他的后颈儿轻拉向我,隔着那片纱亲吻他的唇。
我的修为实在太浅薄,轻纱很快便消散了。
玄琅蹙眉望着我,语调微有迟疑,“赤云?”
他很少唤我的名字,此时这一声唤,和平时又大有不同。
我便笑了,“好久不见。”
在这一瞬息的对视中,我们彼此默然无言。
良久后,久到像是在山巅上蓄积了经年的雪,一朝坍塌,瞬间便奔涌成灾。
随后便似对仇敌的判罪、追逐,以及无情绞杀!
乃至这一场交合炼化停下来时,就连结界内也仿佛下了一场雨,透彻而淋漓。
玄琅欲抽身离去时,我轻声问:“如此,你还恨我吗?”
许多年前的雨夜,我撒去一张引路符,不期然引来的会是他。
又用这一点微薄的恩情相挟,换来与他那一夜**相欢。
他说他的嗔念终不过是众叛亲离之痛和落井下石之辱。
但九皋派早已没落不堪,所谓的众叛亲离之痛又怎么还会存在。
余下的嗔念,不过便只是我当年一时无心所造成的落井下石之辱吧。
玄琅原本要抽离的动作凝滞,他只静静地看向我,并未说一字。
我等不到他的回答,便浅笑着勾住他肩背,在他还不及反应时再次倾身覆住他的唇。
“这是衔婵派赤云应当还你的。”
我在他唇边轻声说道,随后将舌尖上最后一丝残留的苦涩气息尽数推抵入他的唇中,而后仰身躺回那片灿灿的花田中。我与他仙凡有别,纵然有流转丹护体,凡人之躯亦承不住他那般浑厚仙泽。不知何时起,他喂我的流转丹便不大一样了。那般苦涩的味道,服下后纵然神魂因受仙泽而激荡,也不曾再陷入混沌。
我曾自愿做他的炉鼎,这是天道与我当年意图巧取欺瞒的惩罚。
若非他强行用自己的仙元入丹药,我应当早已神魂消散才是。
或许我早该还了他,结束这因果。
如今既神魂已归位,旧日记忆纷至沓来,索性便在今日,统统都还了他吧。
上方的结界破了,天上的雨水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我在漫天雨雾中向他笑。
“玄琅仙君,我们算两不相欠了吗?”
他不回答。
可仙人不该是无忧无惧的吗?
为何他一向淡漠的面容上会现出那般仓皇神色。
我又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那时他尚是九皋派的大师兄,还不是什么仙君。我嘲他贪生怕死,才会被引路符引至我的房间。
他说:凡人区区百岁性命尚知惜命,何况是我们这样与天道争寿岁的修行之人”
求仙之途艰且险,有三灾八难和诸般劫数。我们衔婵派,最惧怕情之一字,因为这几乎是勘不破的一条死途。
我曾告诫我的师妹们,绝不可沾染情爱,却不期然做了第一个甘愿将神魂堕于情爱之下的人。
原来所谓贪嗔痴,便就起于人一念。一念怨憎会,一念爱别离、一念求不得,可到最后,也终归逃不过四个字--
烟消云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