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心生魔障

4

恩情已两消,至于他带伤离开之后会不会再遭遇凶险,便全凭他自己的造化了。

四更之后我补了个觉,顺便将那缕阳气于身体内调和流转,这一夜进益不少。果然天造万物,就该阴阳冲和,方是大修行。

日上三竿后,我下得床来,只听窗外不知何故人声喧哗,像是有什么热闹。

我初打开门,便即有小师妹过来相告:“赤云师姐,咱们山外出了桩大事,九皋派的大师兄玄琅死了。”

“当真?”饶是他受了些伤,可从我的房中出去,这前后不过是个把时辰的光阴,以他的身份和修为,何至于就死了呢?

小师妹说:“自是真真的,早起十三师姐开山门发现的,就在我们山门外不远处,死状颇惨。”

我出门随着小师妹去向陈尸处观看,在一片乱石滩上果然见到了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有些烂了的衣袍,可形容却与夜间大不相同了。

那时他虽受伤不轻,可对于修炼的人来说本算不得什么要命的伤,且法术之伤多是内里之伤,表外寻不到太多痕迹。

可此时再看他,表外之伤凌乱无极,就像普通凡人所能受到的刀斧之伤,周身血迹淋漓,表明他在死前所遭受的足可以称为凌虐的伤害。

然而细看,这些伤却丝毫没有法术的痕迹。

可究竟又是什么样的情境,可以让一个修仙派门人在面临死亡威胁时竟放弃了所有法术的反抗,任凭这些最原始的刀斧利器加及自身?

想起两个时辰前的事情,我忽然觉得有些荒唐。

我随手用引路符救下他,又当即让他报还了恩情,夜半承他一缕纯澈阳气,仅仅数息之间,修为便至少多了几十年的进益。

然而此时他却又死在了这里。

虽有一瞬间的物伤其类,但修行之人需诸事看开,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法,或许他原该有此劫,纵然救下一时,也是脱不开劫数的降临。况且厌恨他许多年,得知他死讯这一时,虽有唏嘘,却实难有什么惋惜。

我嘱咐门下师妹们万不可多管闲事,若一旦介入他人因果,难保不会为自己招来灾祸。

他的尸体是何时消失的,又是被谁带走,这些我派一律不闻不问不关心。

作为九皋派曾经独当一面的大师兄,玄琅的死似乎对九皋派也没有多大震动。只是自他死后,九皋派门庭再不似从前那般显扬。

百姓的供奉少了,山中的灵物也不是次次都要被他们占先了,就连门派内部似乎也起了些不大不小的讧乱。

九皋派随着玄琅的死从一个有着三千门众蒸蒸日上的修仙大派而彻底没落了。

九皋派的没落,对于我们衔婵派反倒成了一件好事。

好一段时日,嶷山一系山脉中的灵虫、灵兽七七八八的多半进了我派的宝袋中,铸药炼丹,提升修为,师妹们各个欢天喜地,颇过了一段好时日。

而我,因承袭着他那一缕阳气,在后来的很长时间中,修为上的进益甚至可以称得上一日千里。

纵然他生前招人厌恨,虽不想承认,可我也心知这样纯澈的阳气,即使是修仙的人中亦是少有。

这足可印证玄琅生前是怎样的慧性清澄,修为早非寻常修士可比。甚或可以说他若不死,修成大道想是亦指日可待。

从前他做九皋派大师兄时,我只当他是个卑劣喜功、争强好胜之人,处处总喜压人一头。我那时十分厌憎他。

可如今再想到这层,我后知后觉地,终归对他的死有了些许惋惜。

或许曾经,我才是真正看轻了他。

当我功法修为突破三百年大关时,我发现我在施用术法时指尖逸出的赤芒外竟裹挟了一丝纯澈金芒,这也就是说若非沾染了他的丝缕阳气,我怕不能到此修为,是他助我这么快的时间破了三百年大关。

如此说来,我承他的恩情倒比雨夜那张随手撒出的引路符的恩情不知要溢出多少。

只是他已死,这恩情不必再还罢了。

此后我心中再想起玄琅这个人来,莫名又多了一些感激。

恰遭逢人间气运动荡,很多妖物应运而生,这阵子嶷山脚下凡人居住地不太平,九皋派已沉寂很久,凡人多求到了我衔婵派。

我带着师妹们下山去为凡人清除妖患,哪知山下的大妖实在凶悍,我与诸师妹与其斗法一日夜,天昏地暗犹不能胜。

师妹们功力不佳早已落败一片,我也只是勉力强撑着,在一个险些要命的危急关头,我的护体赤丹突然导引着我用出了一道我从未用过的术法,赤霞如穹顶笼罩,之间金线环绕疏忽聚拢成箭簇,迅雷之势没入大妖体内,那力量之强大都惊到了我自己。

见到金光箭簇时,那大妖显然比我更震惊,之后连半分挣扎犹豫都没有,转身逃窜了。

回去那个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眠,心中挣扎几番,还是在指尖凝出了一缕金线,不知为何,此时再面对这缕金线,我心中竟不知为何,隐约生出了些别样的情绪。

这种感觉很微妙。

从前玄琅活着时,我认得他、熟知他,但他仿佛是悬在我眼前的一枚钉、杵在我前头的一道坎,跨不过避不过,故而徒增厌烦、憎恶。

如今他死了,我却又仿佛重新认识了他一遭。

他的纯澈、他的强大、他的无可比拟。

我又想起那个夜晚,这样的他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我的床榻间,随我怎么折腾,没有半句言语。

那时他心中又是怎样的想法呢?

想必,厌透了我。

5

我气恼地掐灭指尖那缕金光,心中想着,厌就厌,反正他已经死了。

至此之后,我心生了魔障。

每每修习法术之后,都会对着那缕金光生出些莫名的心绪。

山中无甲子,世事都如烟。

又过了许多年,我的修为也早非昔日那般低弱,在嶷山一系山脉中的修仙门派中,我已经成为了别人仰望的存在,就像当年的玄琅那样。

可却一直无人晓得,我被困住了,就困住在自己的心障中。

那心障日益增强,我想尽了办法,仍旧无法勘破。

以至于我在修炼时越来越频繁地对自己失去控制。

每次失去意识,我都会回到那个雨夜里,玄琅躺在床榻间,静静地看我。

这样的情形一夜又一夜,像凡间重复上演的一出皮影戏。

我破不了我的心障,所以,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死去的人。

我是衔婵派的大师姐--赤云,入我门派的人,我总是会郑重告诫她绝不可沾染情爱。

师妹们很听劝诫,宁愿日日苦修,也不曾靠情爱催动**调和阴阳。

那夜玄琅摔入我的窗内,我以为我寻到了捷径,可到最终,我竟成了衔婵派第一个因为勘不破情爱而破了修为的人。

一朝功法尽失,记忆消散。

从此嶷山衔婵派再没有了大师姐赤云。

6

我是赤云,一个靠着微末法术在凡间讨生活的术士。

平日里帮人看看宅、驱驱晦气,偶尔也助道士去收几个过路小妖。

即使是在凡间这地界,论法术我也只算得上是低阶的,可我比旁个术士要多个好处,就是格外难杀。

无论多凶险的处境,也无论伤的多重,到最后我都能活下来。

所以靠着这条难杀的命,我纵然法术低微,过得也不算潦倒。

有两三套可以换洗的衣衫鞋袜,有一把没什么实际用途却可以用来充场面的雕花木柄的铁剑。

一日三餐不愁,每日还可以去酒肆装灌一壶美酒,做睡前佳饮。

吕仙曾说:三尺焦桐为活计,一壶美酒是生涯。

我不知因何失了记忆,将从前的人生过往忘得干干净净,当从哪里来,应往哪里去,俱一无所知。

有个叫莫问的道士告诉我,人生各有缘法,失去的不必追寻,拥有的也不必在意,随遇而安,方是大智慧。

如果不是发现他经常偷拆我剑柄上的美玉拿去换烧鸡吃,我就当真信了他的鬼话。

假如我以前是个皇族公主,那我丢的就不是一段记忆,那可是一辈子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和美酒佳肴。

臭道士说:“你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有皇族公主掌心这么糙的吗?”

我细想想,也是。

总归找回记忆这事依然要靠缘法,急也急不来,如今每日还可有壶美酒喝,这样的人生也没什么不好。

我借莫问的光,平日寄住在锦城的一座道观里,所以对于他抠索我剑上难得那点值钱碎件,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发现。

适逢锦城西北方有妖道横行,靠邪门功法增进修为法术,且同道相残,捕猎了诸多修为并不弱的道士以助炼邪法,如今已颇成气候,若不及时铲除,恐怕会累及整个道门。

故而锦城的四方道观传书相约,欲共赴西北,铲除妖邪。

莫问说:“这一去不是游山玩水,怕是凶险难测,你只是寄住,又不是真道士,倒不必随我们同去涉险,不如就留在道观里。”

同凶险相比,我倒更害怕无聊,所以到底还是跟去了。

对线那日,有道士数百,妖道却只有几十,然而斗法之中,妖道却占尽先机。

期间腥风血雨,天光晦暗。

那些修为寻常的年轻道士仗剑入阵,不过须臾工夫便横飞出来,多数已是血肉模糊,就此殉道了。

修为长久些的也不过勉力支撑。

大道难修,歪路总比正路好走。

苦修数十年,竟不如练邪法一朝。

莫问从袖袋中取出鸡血罐、朱砂、飞箭、符纸等各种各样的法器物件,“马上就轮到我了,你找个地儿躲好。”

我说:“一块上吧,反正来也来了。”

莫问说:“会要命的。”

我得意一笑,“难道你忘了,我特别难杀吗?”

莫问强撑着镇定,但其实脸都煞白了。

我从剑鞘中抽出那把充门面的铁剑,正往前飞冲时突然听见莫问问了一句:“如果还能活着回去,我们不如结成道侣?”

我那把剑险些直接旋到他的脖子上,说出了一句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的话:“我有心上人。”

我一个失忆的人,连自己的来路过往都不清楚,又哪里记得什么心上人。

只是我总会做一个梦,梦里的人躺在床榻之间,我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和他做着最亲密无间的事。

我和莫问冲进阵中,亲身见识到妖心邪念对人的蛊惑、吞噬,阵中的力量太强大了,就像过往几轮冲进来的道士一样,很快我们就受了重伤,再没有出手抵抗的力气。

在阵法的蛊惑下,我仿佛又陷入到那个梦中,梦里我看不清床榻上那人的脸,却欢乐无极,只想就此沉沦下去,不必再醒来。

直到身体内迸发出一阵强大的痛意,像被利器贯穿了躯壳,我迷茫地睁开眼,见到自己重伤的躯壳中有一束金光裂隙而出,一瞬间冲破妖邪的法阵,逸散在天际。

我想我这次大概是真的要死了,不然以我这般微末法术,身躯里怎会逸出这么纯澈的金光,又为什么眼前会出现幻象,仿佛见到天人仙姿御风驾临,轻袍缓带,玉颜生威。

仙人睥睨,手指结法印向妖道布下的法阵中压下,倏忽四周风起,云霞垂落,唳唳鹤鸣破九霄而至,妖道法阵被瞬间撕破,就像撕破一张纸般轻而易举。

自我记不起前尘之事到如今已有十几年,身上虽有一点微末法术,却不知从何而起,除了对付些弱小妖祟,亦不知有何用途。自遇到莫问后我寄住在道观里,见这些道士日日修行,以为也不过是图个长生而已。

今次得此机缘,竟可目睹仙人,这一刻心中仿佛知晓了修行之意。

天地本无情,万物乃刍狗。

于大道中行,或依附强者,或自己成为强者。心中动念,手中化诀,便可除妖祟救诸生。

何其轻易。

那仙人仙姿高傲无尘,衣袂飘飞,绝世而独立。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按着风徐徐下落,袖口下指尖仿若染着一层金色光晕,内中又有赤丝流转。

直到见他以现下落势,好似正是我目前躺着的方位。

我有些慌,下意识想要起身躲避,可转瞬之际他已经落在面前。

“是你。”

我被仙人垂问,受宠若惊,当下脑子好像给了当铺,哑口半晌只说出俩字:“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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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在那个夜里
连载中薇风凛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