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洛俪兰听见钟楼巨钟敲出的巨响,像是这场改立继承人的仪式震耳发聋的前缀。她如愿以偿地获得了镶嵌着宝石的皇冠,如愿以偿地以皇位继承人的身份向众臣举杯——圆舞曲在大殿里慨然奏响,摇曳的裙裾翻飞出新一轮的纸醉金迷。
秦家家主与她跳了宴会开场的舞蹈,教会的圣子为她戴上皇冠,圣女为她献上代表皇权的权杖,十塔首席向她单膝下跪,在众人面前宣誓效忠于她,至死不渝。
她的眸光落在权杖上的红宝石上,人们钟爱红宝石,把它看成爱情、热情和品德高尚的象征。传说佩戴红宝石的人将会健康长寿、爱情美满、家庭和谐,男人拥有红宝石,就能掌握梦寐以求的权力,女人拥有红宝石,就能得到永世不变的爱情。
她的父亲没有出席她的仪式。
因为改立继承人的仪式并不强制所有人参加,一些旧贵族也没有出席。
她有些孤零零地站在众人视线的中央,看向她的一个个眼神打量或鄙夷、尊重或崇拜,她摸过权杖上的红宝石,一瞬间又回忆起了兄长看向她的最后一眼。
她似乎不该在一场庆祝胜利的宴会里,将自己的脸隐在扇子背后伤春悲秋,她原本以为此刻的自己会是极端愉悦的......然而夺得未来皇位的喜悦在筹备仪式的这些时日迅速地冷却,到了此刻,已经只剩下一点殆尽的灰烟。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不是坐在一个宴会厅里,而是坐在一个黑暗的地域,觥筹交错的光亮和声音距离她是如此的遥远,人群的吵嚷像是混沌模糊的背景音。
她站起身,悄声离开了大殿,来到太子殿上的花园。
她的继承仪式在太子殿上进行。有人曾提议重新修建一个殿堂,或者把她原先住的宫殿改成新的继承人所居的宫殿,她选择了拒绝,选择重新修缮并使用这座被大火烧过的地方。
她说:我们应当在灰烬上迎来新生。
从那次事件到现在过去的时间有限,工人们紧赶慢赶,还是只堪堪修缮完了仪式所需要的地方。殿堂里的花园被暂且搁置,围栏还是被火烧过的炭黑色,在新鲜的草木灰的滋养下,三叶草和蒲公英迅速地将花园占领。园里没有灯光,月光毫不吝啬地泼洒而下,乍一眼看过去,像是在夜色里兀自荒芜的静谧古堡。
她看见一个人影站在花园里,半蹲下来捻了一点土,似乎是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站起身来转头看她。芙洛俪兰勉强借着轮廓认出了他的身份,她莞尔一笑:“好久不见,秦先生。”
“是蛮久不见了。”秦一简单行了个礼,然后向她走来,芙洛俪兰的表情颇有一些好奇,问道:“秦先生怎么宴会举行到一半,就从宴会厅里出来了?”
“宴会厅里人太多,我觉得略有一些闷,”秦一答道,“倒是殿下怎么宴会进行到一半就出来了?理由总不会和我一样吧?”
“那还真是不凑巧,”芙洛俪兰站得离秦一稍微有点距离,似乎对这四十厘米的身高差距感到非常无奈,某一瞬间甚至觉得秦一略有些躬身说话的样子像是对她的侮辱,“还真和你的理由一样,宴会厅里人太多,我也觉得有一些闷。”
然后氛围就陷入了尴尬,两个人似乎都同时意识到实在是没什么能和对方多说的。芙洛俪兰简单寒暄了几句,秦一回以模版化的关心和问候———然后场面再度回归了沉默。芙洛俪兰看着脚下的三叶草,叹了口气,又问道:“我听闻教会时常要听失意者的牢骚,果真如此?”
“谈不上牢骚,”秦一轻微地摇了摇头,“只是一些生活里有不如意的可怜人,或者犯下什么错误的忏悔者,来到教会和牧师或修女倾诉一番,祈祷神明庇佑或宽恕。”
芙洛俪兰又抬头看向月亮,看得出来此刻的她颇有一些百感交集......尽管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百感。她张了张嘴,然后说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经常会去教会里祈祷,是不是真的信仰神明在次,主要是为了政治意义。”
新朝并非政教合一,然而教会在人们的生活里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以至于皇室的更迭还需要获得教会的承认......对于皇室来说,也许这是一门互惠互利的好生意:在神明冕下从不干政的前提下。
新朝的皇子皇女,明面上看起来若是个虔诚的教徒,理所当然能够获得更多的拥护。年幼的芙洛俪兰早早地看透了这层利害关系,怀着并不虔诚的信仰虔诚地叩问神明。
她生来早熟,其实没有多少能说出口的困惑和迷茫可供她向教会倾诉,又为了拉拢教徒,便故作忧国忧民地祈祷人民安居乐业、国家长治久安,祈祷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那时候听着她祈祷的是一个算是德高望重的老修女,头发都是花白的,体态很丰腴,笑起来时会眯起眼,那老修女因此认定了她是个善良的皇女,一度想要邀请她脱离皇室来教会做圣女。
她拒绝了老修女的邀请,但却装作不经意地把这事在皇兄面前提起,带着隐晦的炫耀意味。然而她的皇兄似乎完全没听懂年幼的她话语里的挑衅,反而非常高兴地夸赞她的善良,觉得自己的妹妹被教会邀请,是非常值得骄傲的好事情———年幼的芙洛俪兰理解不了这种朴素而荒谬的感情,认定这是他兄长粉饰出的高兴,甚至觉得她的哥哥在用这种态度告诉她:无论她多么优秀,皇位都是他的,他并不会因她的任何行为产生任何危机感。
因此,她对兄长的傲慢怀恨在心。
她生而薄情寡义,即便在此刻也只能模模糊糊地回忆起兄长笨拙的示好、和临死前那意味不明的眼神,但又在心底认定这种示好是因为她势力的增长,皇兄试图用亲情挟制她对皇位的威胁……她没办法切实地明白为什么父皇要对她失望,她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颤抖和心脏的加速跳动,甚至能在镜子面前看到自己眼睛里薄薄的泪光,尽管她并不能明白这泪光到底代表着什么。
她在惨白的月光下删繁就简,避重就轻地将这段往事向教会的圣子娓娓道来,教会的圣子在此地做了一个合格的倾听者,没有对故事的主人公和故事本身发表任何评价。
“原来殿下还曾拒绝过教会的邀请,很遗憾最终没有和殿下共事的荣幸。”
“哈,得了吧秦先生,我估计您还在心底庆幸最终我没有加入教会。顺便一问,你知道现任教会的圣女是哪里的人吗?”芙洛俪兰好似终于问出了一个她真正感兴趣的问题。
“您这顺便听起来可一点都不顺便,很遗憾,我并不了解虞小姐,我对她的了解止步于她是一个优秀的圣女,”秦一笑了笑,姑且算作默认,“不过我也有个很好奇的问题,您知道现任皇太女的老师是哪里的人吗?”
芙洛俪兰眯了眯眸,斟酌着字句道:“贺琛欢在当年的骑士大赛上一举夺魁,异能评级又是百年难遇的A级。当时有不少人想收他为徒或收归己用,但都被他一一谢绝了,谢绝的人包括我那颇为爱才的兄长。”
芙洛俪兰话音一顿,似乎是在此处专门停止,等待秦一给出一句话,秦一看芙洛俪兰似是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意思,道:“已故的那位皇子殿下素有爱才之名,看样子......”
“但是我请到了他,”芙洛俪兰又直接打断了秦一的话,“贺老师当年被评为心高气傲,帝国上下颇多人在背后诟病他来路不正、身份成谜,甚至还有人说他是敌国派来的卧底,因为出手狠辣,还有人说他可能是帝国几起未结案苦寻多年未果的凶手。”
这位年纪轻轻的A级在骑士大赛中崭露头角,用的是匕首,打得都是近战。场上的异能者各显神通,他倒是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展露出自己的异能,几乎依赖于体术,或者说,他用了,但是没人看出他用的是什么异能。
骑士大赛面向全国,三教九流都收,有人夺魁走的是光明正大的路子,比如现在的骑士团团长归海煜;有人走的阴狠毒辣的路,比如已故的第五骑士团团长俞常;贺琛欢走的是最侮辱对手的路,对付光明正大的走阴损,对付阴损的走光明正大,一场比下来,不论对面是哪号人物,齐齐对他没有丝毫的好感,但他似乎以此为乐。芙洛俪兰在观众席上看他,场上一袭黑衣的男子算是意气风发,微勾的唇角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
到半决赛要签生死状,因为到了这个赛段,打起来很难留手,签下生死状,方便比赛的双方能放开拳脚。贺琛欢的对手是精神控制系异能者,恶名昭著,现在和他比上一场的不少参赛者都被他的异能害得疯疯癫癫,从此算是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废人,比武者原本前途一片大好,有些还是只想要试试手的贵族子弟。若是疯魔不算活着,那此人就算是踩着累累血债赢的比赛。
芙洛俪兰听说那会儿甚至有好些富户带着万贯家财,一齐找了贺琛欢,希望贺琛欢在赛场上不要留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取了那恶人狗命:那人每届骑士大赛都参加,每届都要害人,每届都是到了最后关头弃权退出,方便他到下一届再动手。
就这么满怀恶意地参加了整整三届的大赛。
贺琛欢签了生死状,中了对手的异能,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见着他在场上笑出来,笑得阴森可怖,眼睛里泛着诡异的红光,有人可惜于一个天才的陨落,有人想起了自己受害的亲朋好友,难以接受地啜泣起来。
但是后续的发展并不不正常,那个精神控制系异能者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剥皮削骨,彻底死亡之际贺琛欢眼睛里的红光消弭,他甩了匕首,深呼吸一口气,在全场的死寂之中向高高在上的皇帝、立在皇帝身旁的修女下跪,祈求神明能宽恕他的罪过。
仁慈的皇帝宽恕了他,因为众所周知,精神系的异能被控制者除非杀死异能者,不然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精神控制,而一个几近疯魔之人控制自己只伤害罪魁祸首,似乎已经实属不易。于是甚至有人感谢他的手段残忍,因为替他们报仇雪恨;但感谢之外,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这段插曲后来被帝国人所遗忘,贺琛欢也变成了一个左右逢源的标准官僚,但芙洛俪兰笃定曾经有那么一时,所有人都畏惧过他至少一秒钟。
“一个消息换一个消息,”芙洛俪兰微笑着对秦一道,“师兄,你告诉我圣女是什么人,我就告诉你我们的老师是什么人,这是不是一个非常公平的交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