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记得那个小姑娘的名字,”秦一在十塔的记录员面前说道,语气颇为诚恳,刚从小白脸的角色里脱离出来,就接着扮演起了对事件一无所知的无辜无知大少爷,“我......也不瞒着您,其实被那小姑娘放出来的时候都有些害怕,我想哪那么容易?这姑娘是不是准备了什么陷阱在前面等我,谁知道真就被这么放出来了。”
“好的,秦副席,我知道了,您可以回去了。”记录员的声调客客气气,用每一个音节的顿挫来和这位新鲜上任的副席保持距离,秦一也礼貌一笑,尽管笑得比这位记录员还假。
“我想知道你们最终会怎么处置?——我知道荣誉副席外加作为实际任务参与者有参会讨论的权限,但是我想会议室除了主席没几个人会欢迎我,我也不想参与你们的会议。”
记录员停了笔,袖扣别的十塔徽章被擦得发亮,这位记录员抬头看了秦一一眼,看来是对他这如此坦然的态度略有些惊讶,“按照以往的经验,裴和他手下主要的那几位肯定是死刑,往下按照参与程度和获益多寡逐级减刑,至于其女算是救您有功,大概终生入教会做修女吧。”
——终生入教会做修女,听起来倒是挺好的归宿。
“听说您前几年在教会都只是顶着职位学习,近些日子才开始真的参与教会的工作,那我便提前与您知会一下,”记录员将笔搁在一旁,“那山庄里的人被洗脑得颇为严重,让那儿的人恢复正常,怕是还需要教会安排安排人手了。”
秦一点头称是,正准备站起身来,敲门声响起,归海煜带着一沓文件走了过来,路过秦一的时候还睨了他一眼,看样子实在是单方面彻底和他结了仇,把文件往记录员桌上一拍,开门见山对秦一直接道:“调查结果出来了,贺主席指使我来给你解释一下来龙去脉,你有没有兴趣?”
“愿闻其详。”
记录员拿起笔咳了一声,意思大概是你们要聊出去聊,别在这里打扰我工作。
归海煜坐在店里瞧了瞧秦一的脸,觉得这位祖宗从山庄里出来后神态又变祥和了不少,一副少年老成到准备颐养天年的神情,化化妆站在白色台面上就可以伪装教会里慈祥和蔼的青年神像。他喝了口咖啡——差点被齁死,看样子这家店里也有暗恋他的小姑娘悄悄往他咖啡里放了过量的糖。
贺琛欢戏谑这是爱情的甜蜜滋味,口味爱酸爱苦的归海团长觉得这甜蜜不要也罢。
“你想要听最终版本的真相,还是想听最初版本的真相?”归海煜灌了一口水,水杯底的柠檬晃晃悠悠,像是在透明的牢笼里浮沉的水生动物。
“我只想知道......那位豪绅是一个好父亲吗?”秦一没有碰点的饮品,眸光落在餐桌的花边上,用眼神勾勒它们的形状,“或者说,是一个愿意为了女儿付出生命的父亲吗?”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知晓答案,我一向不敢把人们想得太过伟大或卑劣,也从来不敢低估孩童的智慧......”归海煜放下了水杯,耸了耸肩,“如果你认为它是一个父亲的为女赴死可以、如果你认为是一个孩童的处心积虑,那也可以。”
秦一没说话,他想:这样的故事大概无论是父爱如山还是处心积虑,大概都不是个好故事。
在宾馆待着的最后一个夜晚,睡前贺琛欢问了他一个小小的问题。
“如果你是那位豪绅,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贺琛欢就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大概是让他到梦里去想,不用说出来。
如果我是那名包藏祸心的豪绅,我洗脑了一整座山庄的人,现在我的上头暴露了,甚至有十塔的首席过来查我,那我会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横竖逃不了一死,毕竟死刑只有一种,反正都已经判死刑了,不如拼死一搏,先尝试着贿赂那位来探查的十塔首席,让他装作这一切都无事发生——如果不能,那就让那位十塔首席死在这里,然后让整座山庄演一场粉饰太平的戏。
如果首席太厉害,怎么都抓不着他,那就玩完了......实际上从十塔首席不愿意被贿赂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玩完了,毕竟首席死了,十塔怎么说也都是要来细细探查的。
负隅顽抗?和皇室对着干?祈求皇帝能原谅自己?......那都不现实,一个能把一整座山庄洗到这种程度的豪绅,能看不出这么简单的事?逃跑?可逃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呢,和自己的家人女儿,躲躲藏藏一辈子,改头换面?也没做好准备啊。
好像怎么看都是个无解的难题,似乎从保护伞倒下的那一瞬间,只要被查到,就是一条通往死刑的康庄大道......这名豪绅年轻时上过战场,后来大概是经不住诱惑,从将军变成了罪犯,这名豪绅自觉大难临头,是不是也会想起自己膝下还有个不谙世事的女儿?
又是否会布一个小局,保住自己女儿的性命?
秦一想,这名聪慧的罪人,是真的认不出他是谁吗?
而那个小姑娘,用了短短三天就能接受这些吗,就能立刻放弃她的洋金花女神,改信伟大的神明冕下吗?
有些事情大概是不能细想的,因为一旦细想,就觉得实在是难以相信,可倘若真相不是这样,他这几天魔幻般的经历,又到底该作何解释呢。
他不太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愚蠢到某种地步的罪人或者自私到这种地步的女儿,也许真的只是一个善良的故事,豪绅将这一切和小姑娘坦白,小姑娘用还有的良知救下了一个误入敌营的大少爷,从此认识到自己信仰的女神不过是父亲用来剥削的工具。转而相信神明,而那豪绅死到临头,终于洗心革面,慨然认罪——
那名喜欢穿白裙子的少女,在教堂里洗心革面,虔诚地歌颂神明冕下,虔诚地歌颂伟大的摩尼埃尔,她饱含信仰的话语和姿态让一些媒体甚至称赞她是“没落山庄里蒙尘的明珠”,甚至有些人主动出面为她说情:饶恕她的罪过难道不更是显示出了神明的恩慈?
哪怕她几天前还在言辞恳切地指责信仰垄断,认为摩尼埃尔的制度奇奇怪怪。
洋金花、洋金花,又名白色曼陀罗,有个爱花如命的贵族颇为欣赏山庄里的花园,为买下那片花田一掷千金。
秦一觉得一切都充满了讽刺。
......
“贺琛欢搜出了一整个地下室的书,当然,不是教科书,都是有关他们的宗教传播的,”归海煜揉了揉太阳穴,“这个教脱胎于前朝,甚至几经修改,让它更为病态和极端,他们宣扬为繁荣而放弃自我,为了最终的人类大同,向伟大的洋金花女神奉献自己的一切,包括身躯。”
秦一眉头一挑,“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曾经看过他们的异能者数据吗?留心过他们的评级比例吗?”归海煜饮了小口,“依照他们的教义,C级的人只能和C级的人相爱,D级同理。”
“......理由?”
“理由是异能的遗传性,众所周知,除却变异,大多数情况下孩子的评级和父母的评级正相关......这座山庄在通过这种方式,寄希望于变异实现异能集体上升,他们会处死评级低于父母的孩子,甚至聚众......甚至将高评级女性作为生育机器。”
归海煜心力交瘁地揉了揉太阳穴,半响吐出一口气,“有时候,你甚至不敢想象人类的丧心病狂程度,有时候,因为看得太多了,你都不知道麻木是不是一种对于生命的亵渎。”
“我听说,你带领骑士团去羁押的时候,当着整个骑士团的面发了火,因为那名豪绅死到临头,面对着证据还在出言不逊,你先是拦住了一干要上去打人的骑士......最终还是没忍住自己动了手。”
“你消息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灵通,”归海煜也没否认,“该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了,实在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先走了——说实在的,我不认为这些事情需要专门来咖啡馆谈,这咖啡馆是你家的吧?谈个事你顺便还要给自家咖啡馆冲业绩?”
“不,我是有点事要和你说,”秦一翻出一个已开封信封推了过去,“你手下的那个小骑士不老实,就是你安排着陪我去查过一次戚家案子的那个,他不知怎么拍下了你在山庄发火的照片,还拿着照片来找我,问我能不能据此告你失态,在现场乱发火,这家伙和你有仇?”
归海煜看了一眼信封,冷笑了一声,“我查过了,无冤无仇。......可能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世界上总会存在一些没法用常理理解的人,谢谢秦先生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