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摩尼埃尔中央、供皇族居住的皇宫是一样历史悠久的艺术品,是“世界上最美的十大建筑之一”,设计师是前朝的一位醉心建筑的皇子,据说他是一个极端强迫症兼完美主义者:他终其一身都在建造和完善这一华美的宫殿建筑群。
他死亡后皇宫里的工匠们靠着他遗留下来的设计图接着建造,整座皇宫耗费百年才算勉强完工,此后每年都要保养修缮。神明冕下对这座皇宫的评价异常之低,认为它是“残忍、极端个人主义的自我之作,从柱子到横梁都昭示着建造者的野心”。
秦一非常欣赏这座建筑,在梦里,他成为皇夫后大半的自由时光都消磨在其中,他爱这座宫殿里的水池、草木尤其是浮雕,这里美丽得堪称陆上的人造天堂。
然而这座天堂里可能藏着一座地狱。
这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秦淑的异能太特殊,特殊到整个帝国只要她想,她能瞬间得知它们全部的建筑测绘图,这位戎马半生的女将军消失十年归来仍旧威风不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每年她都会被秘密召回参与帝国布防。传说就连皇帝也忌惮她的异能,从军第一天便要求她在誓约异能者面前立誓:未经允许,永不私自探测皇宫与诸多贵族的府邸。
秦一展开大地图,将有嫌疑的地房一一划出,贺琛欢拿起笔又圈了几个地方,然后两个人相顾无言,都觉得探查起来颇为艰难:因为秦淑无权探测的地方自然不是军事要地就是老牌贵族属地,无论探查哪个出了差错,都相当尴尬。
最终秦一打破了沉默:“我们之所以能够肯定何家会在暗中做人体实验,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何家家主的默认以及何家购买死刑犯的行为上,暂且不论这个猜测的真实性,就算真实,何家有恃无恐的态度也很能说明问题。”
贺琛欢又想起了神明那本记录了历史的书,史书上写前朝动乱之时,开国皇帝最开始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邪教教主,前朝皇帝判决他有反人类罪:因为他曾经拿普通儿童做实验,试图给普通儿童植入异能,虽然最后以失败告终。
——这个世界是有病的,我的宝贝。一道声音从久远的回忆里钻出来,脑海里浮现的影像是一位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女人拿着一本史书,在壁炉前朝他微笑——历史是有病的、皇帝是有病的、民众是有病的、教会也是有病的:我们也是有病的。
“贺老师?”秦一在他面前挥了挥手,贺琛欢反应过来,回以一笑,问道:“小秦同学,你历史修得怎么样?”
“还算可以,”秦一道,“不过我总怀疑我所读的史书的真实性,它看起来有点儿荒谬,以至于让我总觉得记得太牢并不是一件好事。”
“是这样,毕竟历史是由胜利者记载的,所以你认为疑点在哪里?”
“史书上说,先皇联合诸多被奴役的异能者,举起了反抗的大旗,掀翻了由普通人类的统治,”秦一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奇怪的是,史书上同样也记载了很多守卫前朝的异能者将领,斥责先皇残忍罔顾人性的异能者以及对先皇口诛笔伐的作家们......这听起来真是奇怪,如果真如史书上所记载的那样,那先皇为什么会有诸多......有些奇怪的争议?为什么先皇像是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人,没有人记载他起义之前的曾经?”
“摩尼埃尔,一座由异能和金币建筑起来的城市,”贺琛欢笑了,“无论是教会还是家族,应该有无数人会告诉你,帝国欣欣向荣,战争结束后愈发繁荣昌盛......告诉你帝国建立的正义性,但如果这个帝国建筑在尸骨和粉饰太平之上呢?......我说的尸骨绝对不是说战乱中的尸骨。”
秦一抬起头,看向贺琛欢的眼睛。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繁荣的帝国,”贺琛欢开口,语调轻柔,像是在给一位可爱的孩童讲启蒙童话,实际上这段历史曾经也确实是他的启蒙童话。那是二十多年前,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几岁的孩子,抱着新得的兔子玩偶,在卧室的小床上听他的母亲给他讲历史。
他的母亲还是个贵族小姐的时候,总是穿着一身黑色长裙,抱着一只猫咪玩偶:他的母亲不喜欢活物,她说死物的绒毛更让她摸着舒心,抱着猫的黑裙女人近乎成为了他脑海里母亲的刻板印象,以至于他见到了喜欢相同装扮的艾薇丽丝,都会在心底升起依恋与恐惧,拼命避免与她打交道。
他的母亲翻开历史书,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繁荣的帝国,国王是一位善良的好人,平等地对待异能者和非异能者,给他们同样的机会、同样的环境、试图据此来践行心中的善良。”
年纪小小的贺琛欢拉了拉兔子玩偶的手,忠实地发问:“这是不公平的,异能者的能力怎么能和非异能者相比?就算不使用异能,异能者的学习能力、记忆能力,同年龄段的心智发展程度,都远胜过普通人。”
他的母亲只是微笑,接着道:“异能者们实在是太厉害了,尽管一百个人中最多只有一位异能者。这些异能者开始逐渐占据政府机关......以至于在投票一条法条能否通过时,百分之一的异能者们竟然拥有百分之四十五的选票:在只有政府官员才拥有投票权的情况下。”
“然后呢?”贺琛欢眨着眼睛,红色的瞳孔在壁炉火光的照耀下似乎闪着光。
“然后,一位作家写出了一本书,在这本书里他构思了这样的一个社会,”这名黑衣女人似乎失去了用童话的腔调讲历史的耐心,直接用了和成年人聊天的口吻:尽管此时她的儿子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孩子,“百分之一的异能者成为了这个社会的上流阶级,依靠武力压迫迫使普通人们成为了奴隶,依靠高压暴政和黑色恐怖掌控了这个世界。”
贺琛欢有些畏惧地抓住了兔子布做的,没有手指的手。
“同年另一位作家也写了类似的故事,尽管内容不尽相同,”女人抚摸过书页,接着道,“这次的异能者也成为了上流阶级,他们没有使用高压暴政,但是依靠能制幻的异能者,掌控了整个世界。无独有偶,不,应该是无偶有三,还有一本书讲述了异能者依靠高压和制幻控制了世界。”
这名女人轻轻地笑起来:“人类会死于高压暴政还是会死于虚幻的美梦?还是会死于黑色恐怖和醉生梦死?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人们知道,人类会死于异能者。”
小小的贺琛欢终于听不懂母亲到底在说什么了,他的母亲总会告诉他很多听起来就很晦涩的话,让他去理解,很多时候他理解不了,要去翻很多书、苦思冥想很久......才能参悟母亲的意思。
他记得历史的后来,普通人们聚在了一起,示威游行,要求政府出台制裁异能者的法律,这三本书引起了民众的恐慌,异能者成了过街老鼠,曾经人们歧视弱小的普通人、后来人们歧视强大的异能者......这听起来真像历史开了一个荒诞的冷笑话。
有一位信仰异能、认为异能就是一切人扬言自己能让普通人变成异能者,他的教众追随他,信任他,为了他们“共同的理想”,向教主送上了自己生命——用于异能实验。这个人宣扬的宗教被当时的统治者认定为邪教、无数人对它口诛笔伐,然而这位信仰异能最后近乎成为疯子的人,最后成为了一位皇帝,建立了繁荣昌盛的帝国。
“世界是有病的,”贺琛欢记得自己的母亲说,“这就是摩尼埃尔的真相......很多内容你现在听不懂,没关系,你以后会懂的,多年之后你长大成人,只能记得我今晚和你讲的历史中很少的一部分,更多的细节会被你遗忘——然而你会惊觉,被你遗忘的部分反而是最重要的部分。”
是的——一个邪教头子到底是怎么洗白自己的?为什么没有人对历史提出质疑?贺琛欢笃定自己的母亲一定告诉过他,但是年幼的他并不懂得去抓故事的重点,只记得故事的梗概......
秦一平静地听完了贺琛欢的话,他沉默地看向地图,没有被秦淑探测的皇宫是如此得显眼,他道:“对陈旧的历史真相也了如指掌啊......我毫不意外其实你或者芙洛俪兰其实已经大概清楚所谓人口贩卖的地点和方式,对吗?”
“对,”贺琛欢笑了,“十塔首席和皇女殿下加在一起还怕查不清什么吗?其实你的情况挺尴尬的,我们需要教会、需要秦家,需要一些有影响力的势力让真相翻出来后不被遮掩......但不需要你,如果你不存在,你的母亲会对芙洛俪兰言听计从,而虞净也很乐意代表教会,可谁让你既是圣子又是秦家主呢?”
“你们在试探我?”秦一并未把目光从地图上移开。
“是的,”贺琛欢双手交叠,“其实我们什么都知道啦——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就等教会那边研究出来异能检测技术,然后拔萝卜带泥,发动一场政变,你是个不太美好的变数,毕竟你初出茅庐,对世界一无所知,却又偏偏权高位重......又不好糊弄。”
“所以归海先生的故事是假的吗?”秦一问。
“是真的,”贺琛欢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我需不需要给你一点时间消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