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海煜拥有一个并不幸福的童年。
他的孩提时代充斥着血腥、暴力，永远弥漫着刺鼻的鱼腥味和尸骨的恶臭味：虽然他从来不需要亲手接触这些东西，因为他是归海家族里异能觉醒得最充分的人。
他的家族人丁并不兴旺，他的兄弟姐妹们往往只能控制一种或两种鱼群，还往往伴随着苛刻的各类限制。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家族的继承人，然后被妥善地保护，被妥善地训练，他生存的意义是成为一把合适的刀。
一把给海盗用的刀。
可归海煜是人，不是刀。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迷恋讲故事的绘本，绘本上总会有这样的人物：这个人物非常厉害，是某个家族培养出来的对付某种强大的存在的人形兵器。
那时候他很小，思想并不成熟，他看着这些人物，觉得这些人物好酷好酷，还把自己和这些人物做类比，他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很酷的被家族培养出来的人形兵器。
直到他第一次参与劫掠。
他劫掠的对象不是什么强大的存在，他们只是一群手无寸铁的没有反抗能力的渔民，这些渔民悲嚎，祈祷，在地上扭曲得像是狰狞的野狗，但是自己那个看上了渔民家的女儿的哥哥没有丝毫的心软，笑容放肆又可怖。
归海煜想，是谁给了这群恶棍这么为非作歹的能力呢？
是这些人很能打吗？
可这世界上能打的人那么多，为什么独独他们这么狂呢？
是因为这些人背后的海盗世家吗？
那是什么支撑起了整个海盗世家呢？
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喔，是我。
是我手中的异能啊。
因为我这样的孩子的存在，所以家族成了最强的海盗，因为我这样的人的存在，所以有了海上的怪谈，因为我的存在，有了这一切血腥、暴力、为非作歹。
归海煜近乎魔障一样忽然觉得自己是整个邪恶世界的核心，哪怕他当初只是一个几岁的孩子。这个故事表明，小孩子的心思都是荒唐而可爱的。
这一点都不酷，他想，这一点都不酷，我不喜欢成为这么一把刀。他像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一样开始重新审视他的周围：被家族奉为真理的血腥和暴力、司空见惯的阴谋诡计、随时随地能够拔剑相向的人......他忍不住问自己，这一切是正确的吗？
这一切并不能说正确，但这一切在海盗集团里合情合理。
他开始策划一场出逃，和他的妹妹一起，他的妹妹优秀且聪慧，虽然没有异能，却是个早早就能洞察人世的早熟儿童，她和他一样，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于是兄妹两开始了他们的征程。他们在一次任务中杀了整个船的人，然后掌控了这艘船，一路向北，他们并不觉得杀了整个船的人有什么不对：毕竟整艘船都没有一个好人。
包括他们自己。
但是显然，这一切并不顺利，家族的人还是找到了他们的踪迹，还是抓住了他们，于是他那个从来没有展露过异能的妹妹展露了她的异能。他那可爱的妹妹也喜欢故事与绘本，他妹妹最爱的故事叫做小美人鱼。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归海煜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醒来就看到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骑士，老骑士温柔且正义，老骑士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爱什么是恨，老骑士告诉他什么是骑士，什么是庄严而神圣的骑士宣言。
他在庄严而神圣的大殿上宣誓：“我发誓善待弱者，”即便我曾经是把专门对弱者出手的刀。归海煜闭上了眸子，世界变成一片黑暗的虚无。
“我发誓勇敢地对抗□□，”即使曾经就是□□本身，归海煜恍恍惚惚地觉得有无数人看着自己，看他的骑士制度，看他肩上的那柄剑。
“我发誓抗击一切错误，”即使曾经我的存在就是错误，归海煜觉得那从未露面的神明殿下也在上方看着他，无死角地全方位地看着他。
“我发誓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即使我曾经杀死了无数手无寸铁的人，归海煜听见无数人在和他说一样的话，一样的语句，一样的虔诚与拥有不为人知的过往。
“我发誓帮助任何向我求助的人，我发誓不伤害任何妇人，”即使我曾经让无数人发出求助，即使海盗在杀戮时不看是否为妇女。
“我发誓帮助我的兄弟骑士，我发誓真诚地对待我的朋友......我发誓将对所爱至死不渝。”
那片满是鱼腥和暴力的海域里有他那血淋淋的来路，那些狰狞可怖的恶棍们是他亲切的家人，他的家人残忍地对待弱者，他的家人们觉得骑士宣言是个荒谬的笑话，他也觉得。
但他的家人给过他食物和衣服，给过他绘本与本领，也给过他温存和亲情，如果可以，归海煜希望自己这辈子都不要回到那片海，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曾经的家人，他希望和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
所以你们为什么要来袭击我负责的游轮呢，就算袭击，按照惯例仅仅只抢劫不好吗，为什么要闹出人命呢？是因为你们看到了船头上的我吗？
归海煜站在阳台上，逆着光神色不明地看着秦一，秦一坐得笔直，眸光沉静地回望，没有答话，转头低声吩咐秦尧借给归海煜一半的人手。
如果这群盗贼没有选择闹出人命，归海煜也许根本不会去管他们，但这些人闹出了人命，如果归海煜就这么回去，等待他的将会是革职查办，而归海煜如果不想失业，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这群海盗，拿这群海盗的人头来将功抵过。
不过有什么关系，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灭掉海盗总不是会是坏事。
“那我们换一个话题吧，您是否愿意赠送我一个有关贺老师的故事呢，我对他的背景不感兴趣，我想听他生活上的趣事，比如兴趣爱好什么的，”秦一笑了笑说，“来年也许我可以为他准备一份生日礼物。”
“贺琛欢很讨厌过生日，建议你就算想要送礼物也不要挑选有意义的日子，”归海煜放松了些，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题，找个椅子坐了下来，“无论是教师节、新年、还是他个人的生日，一旦这个日子有特殊意义，送他礼物都会犯他忌讳，他会表面上客客气气，第二天就直接和你拉开距离。”
“这意思是......只要这个日子没有特殊意义，是个平平无奇的一天，就不会有问题？”秦一摸了摸下巴，状似随意地问道，“那他喜欢什么呢，有没有什么喜欢去的娱乐场所？”
“......我还是不建议你送他礼物，他似乎觉得礼物是个不好处理的麻烦，除非那个礼物特别讨他喜欢，但我至今搞不懂他到底喜欢什么东西，建议不要乱尝试，”归海煜似乎品出了哪里不太对劲，斟酌着答道，“他去娱乐场所一般是许珩拉着他去的，
“许珩就是那个第四骑士团副团长，喔，现在应该是团长了。那家伙虽然工作起来吊个黑眼圈，其实派对上玩得最嗨，就我所知，贺琛欢本人比较喜欢图书馆、画廊或者歌剧院。”
“看不出来，贺老师还蛮有艺术细胞，也许哪天我可以和他探讨探讨小提琴。”秦一躺了下来，姿势甚至比之前更为放松。
“不，他五音不全，不懂音乐也不懂绘画，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每次去画廊就像在看蚂蚁爬山坡，他不觉得这两东西之间有什么本质区别，至于去听音乐，他每次都是定的包间，害怕自己听到一半睡着了被周围的艺术家们看到，太丢人。”
秦一：......我大为震撼.jpg
“至于去图书馆，他虽然一直在积极自学，但是文化水平其实不高，他说他一半的时间在读基础教育课本一半的时间在读绘本，偶尔要是翻开了一本深奥的书，他就觉得仿佛在看天书。“
秦一：......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秦一沉默了，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问那还为什么要去画廊、歌剧院或者图书馆，又不是喜欢去那种地方，他好像冥冥之中早就知道了贺琛欢为什么会去这么做的原因。
归海煜似乎也看出来了秦一的欲言又止里夹杂的微妙的疑惑，他一笑，缓慢地解释道：“你可以理解为在附庸风雅吧，你知道的，皇城的鄙视链有多苛刻，懂艺术的鄙视不懂艺术的，学识渊博的鄙视啥都不懂的，我们这些从小没接触过正统贵族教育却又有个不错的职位的，去图书馆就是图个心安。”
图个心安。
没读过书，有的书看不懂，搞不懂艺术，没事，有事没事去画廊音乐厅看看，糊弄不了别人也能糊弄得了自己，就像假学历□□一样，每去里面逛一次仿佛都往自己身上镀了一层金，这辈子都吃不下猪肉的话，好歹多看看猪是怎么跑的啊。
这也许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但秦一并不觉得贺琛欢是那样的人。
像秦家这种历史悠久的家族，穿着其实自带一套潜规则，都是怎么低调怎么来，而像常规的暴发户或者爬上来的贫民，穿着一般都相对张扬，虽然不至于一身金银，但穿了奢侈品一定会露出牌子。
老牌的贵族们不会这么干，因为他们不需要依靠奢侈品牌来彰显他们的地位和财富。秦一打量过贺琛欢的衣着，中性色，面料质感颇好，选择私人订制成很旧很普通的款式而不是购买牌子非常明显的奢侈品衣服：这个选择更像老牌贵族而非附庸风雅的暴发户。
贺琛欢用餐礼仪、社交礼仪上从来不一板一眼，也不会因为见到什么权贵而感到紧张，害怕自己哪个行为不够恰当：贵族们虽然讨厌粗鄙但并不没有小说里那么挑剔，他们不喜欢和平民交朋友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这些平民老是把他们当某种特别的存在对待。
养尊处优的贵族们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喜欢轻松平等的交流，但往往只有和他们相同地位的人才有这个心理素质。
比起“出生不太良好靠能力爬上来的平民”，贺琛欢的种种表现让秦一更愿意相信他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贵族少爷”，秦一送走了来借自己人手的归海煜，平白品出了一丝心力交瘁的感觉。
秦尧可能是个看人脸色的好手，他为秦一端了一杯咖啡，秦一看着那杯咖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挥了挥手和秦尧说以后给他送茶不要送咖啡。
秦尧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给秦一倒了一杯绿茶。
“秦尧，你来秦家的孤儿院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秦一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少爷，我就是在孤儿院长大的，自我有意识起，我就生活在孤儿院，”秦尧答道，“需要我和你详细说说有关孤儿院的事情吗？”
“......不用，”秦一干巴巴地说，“我只是突然觉得......童年对一个人，是不是还挺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