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选择真实,而非荒谬。
秦一站在洗手池前,仔仔细细地洗过一寸寸的匕尖,像对待自己的手一样温柔地清洗,彷佛这把匕首是什么柔软易碎的东西。他又像对待什么积垢已久的武器一样清洗自己的双手,仿佛这双手是沾了什么脏东西的凶器。
可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荒谬?
他的手在并不温热的水流和并不温柔的搓洗下发红,大有破皮的架势,那把匕首早已被洗涤得干干净净,温顺地躺在洗手台面上,秦一深呼吸一口气,关掉了水龙头。
他杀了一个想要杀了他的人。
半个时辰之前,有人入室刺杀,混乱之中,他机缘巧合地杀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谁、这个人该不该死、这个人是谁派来的、他到底是怎么机缘巧合地杀了他的......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杀了一个人。
他没杀过人,或者说,他没亲手杀过一个人。
很神奇的,在他那漫长的堪称前世的梦里,有精巧的阴谋、有血腥的争斗,独独没有他手起刀落亲手缔结的死亡,就像是某个仁慈的神明悄悄保佑着他能有干净的双手。
他没来由地从眼前这个场景里品出了一丝丝荒谬的意味,这里有人死去,但所有人都认为他们的死亡合情合理,而他对一个生命的死亡感到悲伤,为自己杀了一个人感到痛苦,却发现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这种悲伤。
“这些贵族们振臂高呼,像平民围观行刑一样围观死亡的刺客,他们像聊自家养的宠物一样聊自己生活里那些死状凄惨的人,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刺客是一种特殊的奢侈品,花钱就可以购买,和手里的那些兽皮包包唯一的区别是他们不能用来显摆,还是一次性的。
“他们去秘密的场所,像挑选衣服一样挑选刺客,像迎接送货上门的商人一样迎接刺客,他们甚至用互相刺杀对方来打招呼,这似乎已经成为了皇城的一种社交礼仪。没人会为刺客的死亡而感到伤心。”
写下这段文字的作家红极一时,一度领导过皇城的平权运动,但后来被确诊了被害妄想症和躁郁症,他的书因此也被认为是骇人听闻的哗众取宠之作,这段文字一度成为了恐怖小说的经典题材:有段时间世面上流通的不少细思恐极的惊悚怪谈故事都立足于此之上。
秦一梦里的十六七岁,曾经着迷于这位作家的小说,对其中的一部小说主角的感受颇为感同身受,小说的主角生活在一个冰冷的家族里,家族的所有除了他以外的人都不在乎生命,随时随地为继承权刺自己的兄弟姐妹一刀。
虽然现实里的人们没有那么的丧心病狂,这份沉迷也很可能带有年少追求刺激或者自怜的意味,但无可否认的是,他周围的人确实对生命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漠视。
秦一想,他当然明白刺客不死他就会死的道理,他也不会因为对这些人的同情而耽误事务,但是那毕竟是一条性命,他为刺客的被培养而感到悲哀。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缓缓走出了卫生间,身后的镜子印出他那尚且十岁的稚嫩身体,他对秦尧说:“给我准备一副白色的手套,耐用一点的,我比较喜欢不露指的半掌手套,在此基础上面料薄一点。”
“少爷,这样的手套似乎没有什么实用价值,”正准备汇报情况的秦尧愣了一下,缓缓道,“这类手套可能需要订制,您在什么情况下会使用它?”
“除了睡觉的所有时候,使用目的是让我的手指不会沾到我不想沾到的东西,”秦一笑了笑,“所以不要太花哨,纯白的,不要在边角给我绣什么东西。”
秦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所以这群刺客来自什么地方?我还是第一回被刺杀,现在有点慌,”秦一在早已收拾干净的床上躺下,看着秦尧,“幕后是谁查出来了吗?”
“这群刺客并未隐藏自己的身份,是皇城内城的第五骑士团,”秦尧深呼吸了一口气,“他们实力并不出众,恐怕是第五骑士团今年淘汰的人。”
“第五骑士团......哈,看来是尊贵的雅顿·芙洛俪兰殿下,”秦一眯了眯眸,“看来皇女殿下对我真是十分感兴趣,专门送这么一群刺客来和我打招呼。”
驻守在皇城内城的第五骑士团,直接听命于皇室,相当于皇室明面上的保镖和手下,第五骑士团团长俞常和皇女私交甚密,和第四骑士团团长贺琛欢是拜把子的兄弟。
第五骑士团采用残酷的淘汰制度,每年最次的那部分人会以各种方式死亡,如去刺杀根本没法刺杀成功的贵族,如被丢给异能科研机构作为实验材料......当然,在被不人道地处理前他们会被冠上罪名,这些罪名至少在民众眼中合情合理。
“看来贺老师的掩护效果有限啊,你猜我回去后多久殿下会来提亲?”秦一闭上了眼睛,“我猜不会超过一个月。”
“隐瞒A级评级一向都不容易,少爷毕竟在骑士团露了脸。大小姐对您的欣赏整个骑士团都看在眼里,没人会相信少爷这么聪明的人会是荒谬的E。”
秦一没说话,换了睡衣准备躺下休息。
“......少爷难道不问问船上都发生了什么吗?如果没有刚刚的那阵混乱,可能那些刺客还没法进入少爷的房间。”
“那你说说吧,我听着。”
秦尧一时语塞,看着兴趣缺缺的秦一愈发觉得自己的主子高深莫测。直到现在,他都没法看懂眼前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他太聪明了,以至于让秦尧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畏惧感。
“北岛的盗贼团伙对我们发动了袭击,像是蓄谋已久而且造成了一定程度的伤亡,这并不符合他们以往的行为逻辑,归海煜先生回城后可能会被革职查办。”
“造成了一定程度的伤亡?”秦一坐直了身子,拿过床头柜上的纸笔,写下了几个字,“他们没理由这么做。这些海盗归根结底只是为了劫财不是为了杀人,海盗头子又不傻,真以为自己的那点虾兵蟹将能和帝国正规骑士团抗衡吗?”
北岛的海盗团能够存活至今,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帝国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前只是小打小闹劫掠一些没名没势的散客还好,帝国犯不着费劲来解决他们,现在杀了骑士团护佑的游轮上的贵族们性质就不一样了,帝国会花大功夫来解决这群家伙。
“嗯,是的,此外还有一点格外需要少爷注意,海盗的突然袭击第一骑士团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就在关键当口,一群鲨鱼突然出现,并且吞掉了攻击船只的鱼群,然后海盗团内部似乎发生了内乱,自己撤走了。”
这些在海上兴风作浪的盗贼们,大多数人祖传的异能就是控制鱼群。
“一个内讧的海盗团,哈,我可不认为会是海盗团里的谁突然良心发现觉得袭击我们不道德,”秦尧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这群海盗们不会真正的目标是打击渔业吧,我看这么折腾一通,今年的海渔部门达标够呛。”
秦尧讪讪一笑。
“秦尧,”秦一放下纸盯着他,“你觉不觉得最近我们和yu这个读音格外的有缘分,余家、第五骑士团团长俞常、鱼群,还有归海煜这个煜......”还有他前些日子里去教堂认识的名为虞净的修女。
秦尧下意识想说有关鱼的好听恭维话,在出口的前一秒克制住了话音,他意识到自家少爷可能并不想听这些在他眼中没意义的好话。
“人往往喜欢掩盖自己的错误,但聪明人总能找到比掩盖更好的办法,尤其是掩盖非常困难的时候,”秦一放下纸笔,对着房间的天花板发呆,“我似乎说了一句废话,秦尧,所以归海先生还没来找我吗?”
“......归海先生刚才来过一趟,那时候您在洗手间,他说他过会儿再来找您,”秦尧麻木地答道,“所以您又猜到他想干什么了?“
“当然,这很容易猜到,只要他不想放弃第一骑士团的职位。“
汹涌的浪还在拍打着船,这些浪花曾经是这么拍打的,以后也将这么拍打下去,东方开始染上那一抹标志性的鱼肚白,累趴了的人们松了口气,七倒八歪地在船舱里睡了过去,做好部署的归海煜在自己的休息室里阖上了双眸。
梦里他看见一位穿着白裙子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眼眸如同大海一般深邃,柔顺的头发质感犹如海风吹拂下的水波,她踩在沙滩上,拥有着独属于年幼女孩的稚嫩和甜美。她的声音是那么得干净、那么得动听,她说话时像是一条在人们心口上吟唱的人鱼。
“哥哥,”小女孩的身上出现了鱼的鳞片,女孩的背后是漫天的鱼群,小女孩说,“你会杀了我吗?”
他先是看见了一双同样稚嫩的,属于少年的手。然后他似乎灵魂出窍,他看见少年的自己站在沙滩上,面对着女孩。而女孩似乎开始哭泣,每一滴眼泪落在沙上都就地滚成了一颗漂亮的珍珠。
这个梦境的最后,少年长大成人,长大成人的少年不惧怕生活里的一切苦难,历经千帆后与自己的曾经握手言和,但独独有一点奇怪的地方,他见不得年轻的女孩儿在自己的面前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