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愉悦进门，面相就让校长吓了一跳。
这孩子长相阴郁，眉淡颧骨高，细长丹凤眼，还带着吊梢尾，鼻子鹰勾，如一把短钝的镰刀，最叫人注目的，还是她一张嘴角天生向下的弧月唇，在她面无表情时，整个人便陷入颓丧与倒霉气中，给人以她名字背道而驰的愁苦。
也不是说她长相丑陋，只是过于锋利的五官皆集聚在同一张脸上，不免怪异。
“等我下啊，李警官、凌警官。”
校长中断了与李伟业他们的对话，带了装腔调的谦和气同谢愉悦说话。
“同学，你找我什么事？”
谢愉悦则用审视的目光扫了李伟业和凌轩一眼，才落在那校长身上。
半晌，她不卑不亢回道：“退学。”
校长挥手，拿过谢愉悦递上来的退学申请书。
当看到她所在班级时，忽地抬头，开口问道：“你是高二七班的？”
谢愉悦点头。
校长与李伟业对视一番，紧接李伟业插话进来。
“同学，那你认不认识裴星？”
又对谢愉悦询补：“跟她熟吗？”
谢愉悦瞟了校长一眼，低下头，三缄其口。
校长却因为谢愉悦偷瞄的动作惹得慌张，这孩子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天地良心，高二七班近期发生的所有事，可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便焦急了些，催促着谢愉悦说话：“同学，你别紧张，这两位警官没有恶意，只是来调查……”
“认识。”
谢愉悦皱着眉打断校长啰嗦的话，脸上浮现烦躁的表情，俯仰异观，抬头重视三人时，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
她望着李伟业与凌轩，坚定不移：“但不熟。”
……
好一番折腾，李伟业与凌轩被一通电话提前叫停了毫无收获的谈话。
今日的行程，除却见这兰陵附中的校长，还要见一名记者，是“今日热搜”的记者，名叫张伟。
昨天微信里，张伟就跟凌轩说，他今日会从江淮市来兰陵市，今天这通提前结束现行程的电话，就是张伟给他们打来的。
凌轩曾同李伟业提及过这位记者：张伟算是他的发小，他们初中结识，是初高中同学，又因为住处很近，父母都认识，所以关系非常好。
只不过在后来，两人对未来的职业规划不同，张伟从文，凌轩从理，他们就像不同轨道的火车，在临界点哗哗驶向不同的方向。
再接着，两辆火车都经过了既定的站点，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儿育女，然后因为某些契机，好久不见的两人，又重新有了短暂的同行交集。
李伟业同凌轩从校长办公室走来，两人婉拒校长的陪送，相步于校道间。
他们出来时，上课铃声早就打响，如今校园外一片寂静，经过教学楼区，还能听见不同班级的科任老师用麦克风在授课，也有班级突然开始朗读，有时是文课朗诵，有时是英文齐读，若非知道此校高二部发生自杀悬案与匪夷传闻，身处其间，只会觉得青春年华，岁月正好。
凌轩就是在这一片祥和中开口：“师父，你觉不觉得，刚才办公室那个女孩怪怪的？”
“哪个？”
李伟业沉吟，脑海中想到今早印象中最让他印象深刻的那位，叫“谢愉悦”的姑娘。
凌轩老实脸看着他：“叫‘愉悦’那位啊，姓什么来着？额，反正是反差还挺大的那个学生。”
“姓谢。”
“对对对，姓谢，‘谢愉悦’。”
凌轩应接正答，李伟业笑笑，问他：“你觉得是什么反差？”
“名字啊，叫着‘愉悦’，但是又总摆一副不高兴的表情。”
肤浅。
李伟业忍不住抬手拍他脑袋，佯装恨铁不成钢咬牙吐槽：“臭小子，你有时候迟钝的不像个警察。”
凌轩憨憨抱头，些许委屈巴巴：“我怎么就迟钝了我？”
李伟业停住脚步，意味深长抬头道：“我看，她可能不止这一处反差。”
于时，他们已经走到高二楼区，从旁道而眺，高二七班的班窗就在他们头顶上。
兰陵附中的教学楼景观设计有点中西园艺结合，楼栋建筑由中国红与杏白搭色，象牙塔式檐顶则雕浮花，因于西式檐长，阳光正好时候，长窗大开可视野明媚辽阔，就算暴风雨时也无碍，这屋檐足够遮挡风雨，更是能为楼下空地蔽阴。
就是在如此阴影下，凌轩刚同李伟业抬头，就看见正在窗边看他们的谢愉悦。
她坐在窗边，撞见凌轩与李伟业的目光，幽幽移开了视线，尔后干脆趴在桌上，窗沿可视下，只隐隐露出她半颗后脑勺。
凌轩立即发问了：“她不是要退学了吗，我看那个校长都给她签好字，盖好章了。”
半晌，李伟业回道：“也许是在珍惜，在这个学校上的最后一节课吧。”
*
从高铁站接到张伟时，也要到中午饭点了。
简单握手自我介绍后，李伟业做主，说要请两位弟弟吃饭，张伟不好意思推脱几次，还是随他们进了家附近的面馆。
面馆是李伟业亲戚家开的，大伯娘热情招呼三位坐下，乐呵呵去煮面了。
三人围坐方桌，开始边用茶水烫小碗木筷，边聊些日常家话，以便过渡待会欲谈奇事。
李伟业先看了眼黑眼圈浓重，胡茬乱冒，明显一副憔悴病态的张伟。
“小张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啊？”
用手在面前画了几圈，“看你脸色，有点不舒服的样子。”
张伟下意识打了个哈欠，没否认，只言这几天工作压力大，很少有睡得好的时候。
凌轩在旁地却心直口快：“阿姨不是说你这几天都在休假吗？”
“啊？”张伟尴尬一笑，低头把烫完无用的茶水倒进垃圾桶。
察觉窘迫，李伟业倒是没再说什么，且想忽视掉这并不重要的话题，凌轩却以为李伟业也不信他的话，仍要傻呵呵解释。
“真的。我妈都告诉我了。”
“就是昨天的事，昨天我妈给张家阿姨送我们家腌的酸辣笋，聊到张伟近况，她老人家亲口跟我妈说的。哎对了张伟，你……”
话还没说完，嘴巴先被塞了粒花生米。
凌轩回头，李伟业又稳妥夹了粒，再次快准狠投喂进凌轩的嘴里，眼却连就小吃盘推进到张伟面前。
“来来来，先吃点花生米垫吧垫吧肚子。我大伯家的面好吃是好吃，就是上桌速度老慢些。”
张伟立即便会意李伟业是在帮他解围，不过，无论解不解围的，他都没干系，因为接下来，他也打算说出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张伟：“凌轩说的没错，我是休了一周左右的年假。”呼吸凝滞，他像突然想到什么般抬头，话锋猛转：“李警官，凌轩跟你讲过没有，关于我同事‘宋雨’失踪的事情？”
“……宋雨?”
接受师父的疑惑，凌轩自拍脑袋低呼，哦哦回忆道：“他同事‘宋雨’就是一开始曝光裴星的那个记者，后来因为某些原因离职，再接下来又莫名其妙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说到这，凌轩快速抖了抖还沾着盐粒儿的筷子，朝张伟方向，随话点了点。
“阿伟，你给我发的那个录屏，‘宋雨’失踪前跟你打电话的那个录屏，可以拿出来给我师父听听。”
又反应，嘟囔道：“哎不用这么麻烦了，我直接传给你，师父。”
凌轩说罢就在捣鼓他的手机了，李伟业便拽了话头，与张伟攀谈起来。
“小张啊，我听小凌说，裴星回医院的新闻是你曝出去的？”
张伟点头，眼里却藏了警惕与防御：“我总觉得裴星的事情有隐情，曝光后续，对裴星来说，是个获得真相的机会。好了，这事并没有什么好讲的，还是先不说这个了。”
李伟业唇动欲语，偏又找不到好的开头往下追问，加之凌轩正好把视频发过来了，他琢磨琢磨，决定先看视频，再寻理由探探张伟关乎裴星的事情。
因为着急出门，李伟业没带耳机，所以视频是适中音量外放的。
张伟是当事人，自然知晓通话内容，而凌轩也已经看过听过，陪着听一遍还能偶尔剧透几字。
三人氛围还算安静和谐，可没想到，分速之差，张伟忽而大变脸色。
他猛站起身，臀后胶凳应声倒地，吓了附近好几邻桌一大跳，也吓了李伟业与凌轩一跳。
李伟业与凌轩纷纷看向张伟，却见张伟目眦欲裂惊恐状，他的眼睛本是内眦三角眼，如此一瞪，没有休息好的缠瞳红血丝，悉数随眼裂而现。
张伟战战兢兢颤音：“退回去！快，把视频进度退回去！”
李伟业沉色，冷静照做，随即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反应。
“不是这里，退，再退！”
李伟业又滑退几秒，那张伟大概等不及了，也不管礼貌与否，一把抢过李伟业的手机，自己动手。
很快，那视频哗啦退多，又被手指颤抖拉进，猝尔，张伟调到最高音量，对准话筒贴耳而听。
于是尚且稀客的面馆回响宋雨绝望的哭喊声。
【没用的！没用的没用的！】
【我已经被找到了，我再也躲不了了，马上快十二点了，伟哥，你自己要小心，千万不要被她盯上了！】
【呜呜呜呜，】
【黄泉，黄泉西天，我要先上路了。】
便听见这段自言自语，除了风声、哭声与说话声，还夹杂了几声嬉笑。在宋雨最后一句话落，尤为突兀。
嘻嘻哈哈，嘿嘿咯咯。
不细听难以发现，却叫闻者听之疯起鸡皮的，孩童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