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坠浮光(五)

一周后,李伟业正式接手兰陵附属高中,简称兰陵附中的,“高校群体性自杀转谋杀案”的案件。

因为疑点太多,且接二连三有学生有序死亡,此案件便很快成立了临时专案组。李伟业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徒弟凌轩,收编为自己专案组的编外人员。

凌轩能进组的理由之一,是他曾参与过兰陵附中“起死回生少女裴星”的案件,说是参与,实则是处理该学校报案时,所里人手不够,派其去做杂役的,这才有了关联。

而这理由之二,便更是顺理成章了。

在凌轩与李伟业私下见面当晚,他们一拍即合,凌轩利用职务之便,开始帮李伟业收集资料。

自然,收集这些个资料并不算违规。

兰陵附中这一带,都是由凌轩所在派出所管理,乃至有什么案情案件要上报,这第一手零碎的内部消息,都需从该派出所整理完善,才递呈至区公安局。

作为整理资料,处理文档的“戴罪”文员,凌轩留意起来,很是方便。资料整理总归也要整理的,不过是将第一手呈递资料,分一份给李伟业罢了。

反正李伟业想要这份资料,跟局里申请也是一样,不过是要比凌轩直接将资料给他,要来得速度慢些,效率也低些。

这方,凌轩当然也是十分愿意重回专职,跟从查案,而不是整天坐在小办公室里,重复做些无聊透顶,一成不变的事。

能随时出外勤,对于他来说,是自由。

这不,专案组成立后的第一天清晨,李伟业就和凌轩直奔兰陵附中。这一次不再是为了裴星,而是为那些自杀的,裴星的同班同学们,亦是本专案组调查对象的主人公们。

路上。

凌轩坐主驾驶,问旁边翻资料的李伟业,道:“师父,你是怎么争取到那些家长的请愿书的?”

请愿书,即类似于申请调查的民意书。

一书自然难理,但累积到一定数量或影响,就能让案件产生社会舆论与案情悬疑,便于引起大众关注与警方内部重视。

有些受害者家属是主张受害者自杀结案的,即是认同自家小孩是自愿自杀而亡。可终归更多家长,是无法接受孩子,说亡世就猝然长逝的。

虽说他们都是以自我了结的方式来结束人生,但人生哪有这么多突如其来的绝望,还就这么凑巧,同时降落在同一批人身上?

说没疑点,那是根本不可能。

再加之裴星沸沸扬扬的传闻,让这真相愈发变得扑朔迷离。

辛辛苦苦养大的小孩,马上就要成人了,却如此莫名其妙死亡,这些个家属心如刀割,不愿接受过于轻巧的答案。

便思来想去,首当其冲开始怀疑,一切是学校搞的鬼。压力瞬间压倒性倾斜于校方,死者家属自我麻痹的认知在无声催眠他们:只要学校找不出真相,那么死去的孩子就没有真正的离开。

或许本能够真正离去,但那些孩子没有得到正义的伸张,他们是惨死的,他们是无辜的,他们应该得到合适的真相,才能从这个世界上解脱。

凌轩听完李伟业的详解,默默感慨道:“天下父母心,能理解。所以是校方为了证明清白,主动出面诉案,才让这个案子最后成型的?”

李伟业将打印的文档翻得哗哗响,抽空嗯了一声,道:“校方出面报案并召集家长们写请愿书,我从中帮了一把,才让临时专案组顺利成立。”

凌轩接道:“是您竭力促成并接手的吧?”

听罢凌轩的反问,李伟业抬头睨了他一眼,笑骂道:“明知故问的臭小子。”

凌轩露出白花花的大板牙笑呵呵的,心里却为自家师父感到担忧。

“兰陵附中高校群体性自杀转谋杀案”,之所以称临时专案组,说白了就是没有直接证据,只是临时迫于舆论与压力,不得不开设的。

此案件目前没有任何新发现,进度突破就跟凝固的水泥,止步不前,需要不断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方能微乎其微地敲碎一点儿,在内部人看来,这就是个烫手山芋,而李伟业,就是个爱接烫手山芋的老傻子。

凌轩在心中长叹一气,却打心底更佩服他师父对职业的尊敬与赤诚。

*

同时间,在桑禾家中。

充满童真的床被,缓缓伸出一双筋络浮肿的老斑苍足。

落地,它们的主人小心翼翼,又颤巍巍地来到房间角落的一面齐身落地镜中。

镜子中出现面貌慈祥的老妇人,凹陷的眼窝,双眼有因年华沉淀而不可避免出现的浑浊,可那眼神明明是纯粹年轻的,她法令纹十分深,嘴角微扬,便能出现一张和蔼亲和的笑容。

桑禾看着镜中的自己,发觉自己的容貌似乎又比昨日还要老些,最明显的是她的头发,原本乌黑油亮的漂亮长发,如今变得纯白,昨日还是深灰色的眉睫,今日阳光再照,竟是淡上好几色度。

“唉。”

她低头抚摸那白枯毫无光泽的头发,心酸不掩。

抹影出现,门悄然打开,御极正倚靠在门侧。

“敲门好几声,都未得你回应。”

他微勾唇角,英姿焕发:“……伤心入神了?”

桑禾闻声抬头,落地境正好能照见门口的方向,他侧于镜中桑禾的影旁,如此侧身,松开的另手就像将她的背影虚虚抱在怀里。

桑禾苦笑一声,声音却努力快活:“没有啊,我很好。我挺好的。”

御极轻声嗤笑,无情拆穿:“那你为什么要照镜子。”

“那,那是因为……”

御极打断她嘴硬,修指点了点头发,道:“又为什么要看着你的头发叹气?”

算了,论不过他!

桑禾气冲冲回到床上去,理不直,气也壮:“不用你管。”

御极狡黠笑语:“不用我管啊?”

“嗯。”

桑禾窝进被子里,背向御极,将身体躬成一只瘦小的虾米。

她其实很期望能听到御极能好好安慰她,可她眼前总是浮现出镜中人的沧桑老态,以及青婴那句“你的时间不多了。”

心头萦绕淡淡的无望与别扭,这别扭导致张口尽说口是心非的话。

——“出去。”

——“我不需要你管。”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御极便在门口,静静听完了她的所有话,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就在桑禾说自己要静一静的时候,御极忽发有所动作,他似乎真要走,抬步几声似远离而去。

桑禾耳朵一直留心注意着呢,很快,门口当真没有了动静。

桑禾心道:“走了?他真的就走啊?”

撇撇嘴,有些委屈地偷偷扭头去看。

却见那张冷俊霸气的面容兀自出现在她床侧。

御极侧坐在地上,正支着下巴看她呢。

桑禾回头在他的意料之中,触目她的疑惑,他挑了一边的眉,笑道:“可我偏要管。你能拿我怎么办?”

桑禾心头一慌,赶忙甩头要藏起来,却叫动作忙乱,只听咔咔扭声,痛得她眼前一黑。都忘了她现在体质特殊,不能做大幅度的动作。

听见桑禾闷哼,御极一愣,也算反应快,赶忙跪上床,帮她托住头,又用手轻轻为她揉解。

他的手鲜少温热,冰冷才是常态,如此贴上来,桑禾忍不住冷颤一下。要退缩,却叫他大手包裹住脖颈,御极温声令道:“别动。”

桑禾咬唇,只觉得自己好似又回到了缚灵城,命脉掌握在他的双手之中。

御极察觉到她的异常,竟主动解释道:“你刚扭到,贸然又乱动,会留内伤。”

桑禾很乖地没有动,御极方继续为她缓解。

他的动作很是温柔,大概暗中使了灵力,那一阵阵的扭痛果真舒缓不少。

她的脖颈很纤细,亦很白皙,如今触掌皆是沧桑肌肤,她的生命皱巴巴像一团揉皱的团纸,即将废去。

御极不知怎么形容心里的感受,他第一次感受到濒死的无能为力,却是叫相识不到一月之人,通过温热的皮肤,清晰的脉搏传进他手掌,又随掌纹纹络、他的脉搏,触动他的心,他的情绪。

看那纯白长发摊在枕上,那如白色蝴蝶轻展翅的睫毛,御极神不知鬼不觉许下誓言:“夏桑禾,你不会死。”

桑禾平睫凝滞,半晌才重新眨动。

“星君不是说我只有两周的寿命了吗?”

桑禾的温吞性格,使其心态呈现人或将死,万事浮云的平静。

她轻轻道:“我现在,只剩下一周半的时间了。”

御极却立即坚定道:“我会救你。”

闻罢,桑禾想起初遇那段际遇,那时,御极对她张口闭口,不是冷冷地说要弄死她,就是冷冷的以要亲手弄死她作借口,来帮她。

想来处在回顾平生的十字路口,恩怨也能释怀,如今想想往事,特别第一次见面就被御极多次沉湖的倒霉回忆,竟是莫名戳中她的笑点。

桑禾忍不住了,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

她的笑声清明,尽管岁月虚老了声带,但那声色透出的天真烂漫,仍然可爱。

御极眸光顿住,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觉得贴在她喉间的掌心在发热,在颤动,痒痒的,逗得他也忍不住想要莞尔。到最后,他轻扬唇角,就连那好看的眉眼,也忍不住弯起愉悦的弧度。

桑禾正时,转身回来。

她枕在他的手掌与手腕间,笑意未消地凝视他俊容。

她想,原来凌厉的五官也能露出如此柔和的弧度,原来,那眼底的冷霜也是能够融化的。

于是,她忍不住抬手,轻轻描绘他的眉眼,他的面颊,

心跳,是不会骗人的。

想要亲吻的冲动亦不会骗人。

喜欢。

喜欢御极。

夏桑禾喜欢御极。

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在快要死的时候,以如此容貌身躯时候,才确认清楚自己的心意呢。

在滑至他唇角时,她手停顿住了。

桑禾苦涩笑笑,还是决定收手。

她要收回留恋的不舍,亦该收回她蠢蠢欲动的心。

却在手欲落时候,叫御极牢牢抓住了手腕。

她沟壑苍老的手,便与他年轻有力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桑禾懵懂看着他们相交的手,慢慢挪眼,望向他的双眼。

御极的双眼依旧那样冷然深邃,可现在,桑禾觉得,他的眸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漂亮,它们在闪烁晴明的亮光,像月夜日,星沙映湖,粼粼动人。

御极将她的手,温柔地贴上他的侧脸。

“别离开。”

他垂眸,重复道:“别离开我。”

“……”

完蛋。

桑禾突然呆呆地想:她好像,死也逃不出他的湖了。那以他为名的栖心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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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成为驭龙高手
连载中吉巴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