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霈渝本以为能够陪着祁铮漫无目的地绕圈,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和淑女车的舒适度。最后,他干脆把车停在祁铮必经的路牙子上,坐在车后座撑着脸欣赏祁铮花式骑行,直至天边黑透,他被暗淡的路灯催得昏昏欲睡,才终于听到“嘎、嘎”两道短促的刹车声。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祁铮第几次停下车来掐掉电话了。
江霈渝无所事事地打了个哈欠,刚睁开眼,就见祁铮定定地看着他。
他吓了一个激灵,倏地站直,然而祁铮只是摆正车头,往他所在的方向骑来。
江霈渝松了口气,赶走心中那丁点莫名的失落,而后踢开撑脚架,重振旗鼓,尽所能地追上全速前进的祁铮。
两人先后进入了某个位于市中心的小区,在寸金寸土的地段,小区里居然都是独栋别墅,而为了隔绝闹市的喧嚣和保证住户的**,面积大得令人咋舌的小区里种满了异常高大的金叶女贞,密不透风的景观灌木正好遮挡了别墅首层的情况,即使凑近了也听不见屋中人语。
江霈渝只是分神环视了小区的情况,一回头,恰巧看到祁铮身影一闪,转进一条岔路。
他哼哧哼哧地蹬了会儿,最后还是不争气地推车上斜坡,可路上哪里还有祁铮的身影,静悄悄的三岔口上,只有一个沉默躺在路边的绿箱子。
“唰——唰——”
风从茂密的树丛间穿过,恶作剧般拂过他的后脖颈。
江霈渝打了个寒战。
他重新骑上自行车,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绿色的纸箱,看到里面装着旧衣服后,他长长地松了口气。
看来他留下的创伤后遗症比想象中要多。
放置纸箱的转角后又是一个小坡,坡上的路灯坏了几盏,祁铮那辆黑色的公路车就停在门边,完美隐在黑暗中。
江霈渝把半旧的淑女车停在箱子旁,不一会儿就走到了祁铮家门前,对那扇两人高的气派对开自动门感慨一番,直接从充当围墙的等高灌木丛里钻了进去。
这些有钱人只防君子,可防不了他这种别有用心的“小人”啊。
他正扬扬得意,已经走到客厅的祁铮忽地抬头朝他的方向看来。
江霈渝像直视了美杜莎一样石化在原地,紧密的树枝扎得他浑身难受。
祁铮很快又低下头,端起碗大口大口干饭。
江霈渝连忙挣扎着从灌木丛中挤出来,快步来到客厅的落地窗外蹲下。其实以他现在的特殊状态大可直接走进去,只是祁铮的视线前后两次都分毫不差地落在他的身上,令他有种奇妙的感觉。
前一次还能说是巧合,但刚才呢?
江霈渝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回头看那两棵没什么特点的灌木,非要说的话,那就是二者极为相似,六棵被细心修葺的金叶女贞组成了这座三层别墅的正面外墙,而他恰好就是从正中间那两棵树之间挤进来的。
他想起早上上车前,公交车站里的人对待他就像对待透明人一样,但上车之后,不仅司机能催他缴费,就连之前视他为无物的几个学生都能“看”到他了。
难道和对称事物接触能引起某些质变?
江霈渝暂作阙疑,但尽量和看起来对称的东西保持距离。
巨大的落地窗中灯火通明,一个端庄的女人坐在祁铮对面,一直抱着双臂喋喋不休。祁铮添了第二碗饭,偶尔对女人说的话点头应是。
虽然女人看不出年龄,但江霈渝猜她应该是祁铮的母亲。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汽车轮胎压过石子的声音,一辆淡黄的小轿车自门外开进来,停进了私家车库里。车锁响过后,暗处走出一个和祁铮有七八分相似的高大男人。
江霈渝被他自带的气场镇住了,眼睁睁看他往门的方向走了一会儿,才猛然从地上跳起来,尾随他进入了屋内。
鉴于“层主”只给了他透明人般的存在感,却没赋予他穿墙的能力,他本想直接从外墙爬上二楼,但祁铮的父母似乎没什么情调,不像别家那样额外做了露天阳台或飘窗,他没有祁铮徒手攀井的本事,自然对付不了楼层足有三四米的间隔,正准备再蹲一会儿就打道回府,没想到再次天降猛男,祁铮他爹真是帮了大忙。
最后进门的江霈渝非常懂礼貌地顺手带上了门。
高大的男人换好室内拖鞋,一听到门响,立刻警惕地回头。
江霈渝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不得不说,父子俩身上这种不饶人的气场极其相像,他本以为这种气质是祁铮加入佣兵后才淬炼的,没想到居然来自血缘继承。
幸好祁铮他爹只是心生疑窦,在听到门外传来“唰——唰——”的风声后,并未深究。
感谢风声!
江霈渝松了口气,继续跟进屋里。
“君康。”祁铮的母亲停了嘴,站起来欢迎丈夫。
“继美。”祁君康微微点了点头,也客气地回了句。
夫妻二人有种很诡异的疏离感,往好听了说就是相敬如宾,往难听了说就像有夫妻之实的室友。
祁铮的母亲拿起放在一边的工作牌,江霈渝只来得及看见她叫玄继美,也是个医生,便见她从座位走出来,径直离开了家。
祁君康坐在她原来的位子上,摆出同一个姿势:“哑巴了?”
祁铮放下碗筷,不情不愿地叫了声“爸”。
祁君康脸上瞧不出满意还是愠怒,只冷冷地继续质问:“今天为什么不回来上课?”
祁铮重新拿起碗筷,咀嚼片刻,才含糊道:“我累了。”
“累。”祁君康态度不明地重复了这个字,但不断敲击桌面的手指已经预告他的耐心即将耗尽。就在江霈渝以为他要大发雷霆时,他却停了敲击的动作,扶着桌沿站起来。
“洗完澡到我房间来。”祁君康几乎在抛下这句话的同时就离开了。
祁铮浑身一僵,嘴里的饭菜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简单收拾过饭菜,洗过碗筷后,才迈着沉重的步伐上了楼。
江霈渝赶在他关门前溜了进去。铺着灰色地毯的房间踩不出丁点声响,淡黄色的护眼灯光自头顶洒下,令人感到片刻的舒适。
祁铮的卧室陈设干净且高效,每个物品都放置在最顺手、最该在的位置上。
祁铮拿了换洗衣物径直进了浴室,江霈渝就留在卧室,很快就看到一个眼熟的陈设。
书架上满满当当地塞着名著,江霈渝对好几本的书脊都有印象,但这个书架上更多的是医学相关的专业书,不仅一本课外的闲书都没有,就连那几本和医学相关的法医学类的书也没找到,更别提那几本刑侦学的。
江霈渝记得,在他们后来租住的那间小小的秘密基地里,祁铮也有个类似的书架,那上面就全是课外书。
廊桥里那三个书架很可能来自不同的房间,是祁铮用记忆拼贴后的二次投射,但无论是哪里的书架,都没有存放这些医学专业书。
看来祁铮非常抗拒继承父母的衣钵。
浴室里响起了吹风机的声音。
江霈渝没有擅自拿取祁铮的物品,而是把目光挪到了他的书桌上。这张书桌和房间的风格相当契合,微微倾斜的桌面符合人体工学设计,水平面上只放了必要的文具和其他学习用品。
他坐在书桌前感受了一下,这种偏冷色调的装潢和效率极高的陈设的确很简洁、很干练,但稍微坐久一会儿,便逐渐感受到压抑,久而久之就会和这个空间同化——比起人欲,更重视效率。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随即响起浴室的开门声。
江霈渝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祁铮刚洗完澡的样子,却是第一次见祁铮洗澡后比洗澡前更累的样子。
祁铮穿着一套浅灰色的怪异服装,上衣是开襟长袖,没有任何花纹,身下则是同样材质的收脚袴,怎么看也不像是睡衣,也不符合他平时的穿衣风格。
他低着头,赤脚迈着小碎步走向三楼,很快便在一个房门前停下。未等敲门,里面的人像有所感应般说了句“进来”。
祁铮开门的动作很快,江霈渝几乎贴在他身后才来得及进去。
门后是一个类似客厅的地方,但没有放置沙发,而是放着几个蒲团,这里同样铺着灰色的地毯,而祁君康穿着同样的怪异服饰,正双眼微眯,盘腿于其中一个蒲团上打坐,直至祁铮行至跟前,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沉默地转身在前引路。
他们走过一条不长的过道,来到一扇风格较为不同的门前。
他看到祁铮浑身绷紧,垂在腿边的手攒握成拳。
祁君康毕恭毕敬地打开了门锁,古朴的木门拖着“嘎吱”的声响打开,晦暗的空间中,率先飘出一缕闲逸的清烟。
整个房间只有一盏射灯,而唯一的光束打在一个被立起来的木匣上。古朴的木匣被抽掉了匣盖,暗黄的绸布之中安放着一尊黑石雕成的三圣像。
江霈渝难以形容此刻的震撼和惊讶,却听祁君康冷声命令:“跪下。”
祁铮依言跪在一臂高的石像前。
祁君康又命令道:“冥想。”而后径自坐在一边,继续合目打坐。
祁铮虽然依旧维持着跪姿,但已经睁开眼,瞪向了那尊三圣像。
江霈渝怎么也没想到祁铮早在学生时期就已经接触过和S.T.G相关的信息,但重逢后压根没提及过相关的事,看来即使想起来了也不愿提起。
他顺着祁铮的视线再次看向三圣像,上面的包浆完全不亚于在柳家地下祭坛里见过的那尊。他怎么也想不出祁家这种医生世家怎么会和S.T.G以及三圣教扯上关系的。
“荒唐!”
江霈渝被一声暴喝喊回了神,祁君康满脸怒意地抄起一旁的藤条一步跨至他们跟前,又喝道:“脱掉!”
祁铮依旧瞪着漆黑的石像,一动不动。
“我让你脱掉!”
祁铮左手一抬,宽松的开襟上衣被他扔在了地上。
“直视神,不敬。”
话音随着藤条一起落下,象牙色的皮肤上随即浮起一道红痕。
“怒视神,是为大不敬!”
“啪——”
又是一鞭,而且这一记没有留力,把祁铮打得皮开肉绽。他撑在膝盖上的手臂蓦地一软,疼得肌肉鼓动,冷汗不带一丝怜悯地滚进了伤口里,血也从绽开的伤痕中渗出来。
“向神请罪。”祁君康握住藤条,像在给他最后的机会。
祁铮重新撑住身体,依然咬紧牙关,瞪着石像,不愿低头。
“糊涂!”祁君康又打一鞭,力道之大,甚至把藤条打折了。他气愤地把断开的藤条往地上一扔,又叱道:“就是因为你心存不敬,神才不再对你作出启示!”
“神?”祁铮用戏谑的语气重复了这个字眼。
祁君康突然恼羞成怒,抬手甩了他一掌。
“愚蠢!”他骂道,“我们祁氏一族自古就倍受神的青睐,高居金字塔的塔顶,从未遇过到了你这个岁数还没得到启事的情况。一定是你天资不足,神不愿垂怜……就这样你还敢不思进取!”
“没有启示又如何?”祁铮的双肩微微颤抖,“淘汰而已。”
“荒谬!荒谬至极!你怎么能说出这种丧家之犬的话!”祁君康怒叱,“就是因为祁氏一族里面越来越多你这种害群之马,神才会背离我们,才会选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祁铮立刻顶了一句:“证明祁氏的人越活越明白了。”
祁君康气得直咬牙,举起手又想给他一掌。
祁铮不卑不亢地直视前方,巴掌迟迟没有落下。
“滚出去!”
肩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祁铮毫无防备地歪在地上,闻言一刻不停,拿起上衣起身就走。
走出房间,祁铮的双肩明显地松懈下来,只是脸上依然死气沉沉。他垂着眼盯着地毯看了好一会儿,才揉着肩膀缓步离开。
江霈渝原本担心祁铮嫌麻烦不处理伤口,一路尾随他回到了卧室。瞧着那些恐怖的血痕,他打算去屋里找找医药箱,然后将计就计,冒着风险展现一些“神迹”,但还没等到熄灯,就见祁铮从床头柜里摸出一瓶碘酒反手给自己上药,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祁铮上完药后又返回书桌,大概花了一小时写完了作业,这才关灯趴在床上睡了。
江霈渝心情沉重地在他床边坐了会儿,直到他背上的伤口不再渗液,又等到他呼吸变得绵长,才蹑手蹑脚地开门离开。
他在小坡下找回那辆半旧的自行车,脑海中像放幻灯片一样闪过之前的经历和刚才目睹的一切。
至此,他已经多少猜出了这次“层主”的身份。排除了他所知的可能选项,只剩下了一个最不可能的答案。和江霈渝,老李头,廖雁行,陆洋,乔刚,祁君康,玄继美……这些人有共同交集的人只有一个——
祁铮。
其实稍稍细想就能发现,讲述这些故事的人只能是他。今天经历的事情就像祁铮正在剖开自己的胸膛,把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黑历史娓娓告知这个空间的唯一外来者,江霈渝。
祁铮的确还活着,但“层”的存在,其诞生的原因,是宁月——不,是他们都被已知的信息欺骗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个一直被念叨着神啊鬼的三圣教,还有躲在它后面的S.T.G。
刚接触相关的线索时,江霈渝还以为自己只是被迫套上游泳圈在海面浮沉,以为唯一的恐惧只有深不见底的海水。谁知就在他只顾警惕向下看时,背后已经掀起了遮天蔽日的巨浪。
但只要扛过这层浪,撑过这次潮汐,那个躲在巨物遮蔽之后的“神”,将无处遁形。
江霈渝“嘎吱”一下停了车,站在空荡荡的无人十字路口,看着滚滚夜雾,忍不住思考起三个哲学终极难题: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说人话就是,又叒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