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再次聚在了食堂。
由于体感只是过了不到两个小时，因此尚存的清醒意识对放在面前的玉米羹产生了抗拒，但他们的身体却违抗了意识，毫不犹豫地继续汲取营养。
江霈渝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另一种力量成功夺舍，随着衰相越发明显，那种被寄生的感觉更强烈了。
坐在斜对面的慕云蝉用力缩成一团，似乎不想在第三次轮回还被别人看到自己的窘态。可是那股浓重的、类似乳酸菌发酵后的汗味，以及皮肤上瘆人的密集黑点都无法被轻易掩盖。
江霈渝把视线从女孩子身上收回来，根本不用细数，就知道这次只来了九个人。
从一楼返回时郑重道别过的两人缺席了。
平时打完饭总会立刻摔上的小窗口，此时还开着，像人欲言又止时大张的口。
很快，葱姜混合的香味从里面飘出来，众人清晰地听到“滋啦”一声，一条不知烹饪方法的红烧鱼就被詹有福从窗口推了出来。
“鱼……不是说结算绩效后才会有吗？”江霈渝看向那条汁水充盈，肉质却不怎么鲜美的大龙鱼，总觉得这是被炮制过头的死尸，处于一种想吐又想尝的矛盾心理之中。
他忽然像想明白了什么，重新看向空着的位子，“腾”地站起，身形不稳地往一楼跑去。
虽然已经道过别，但他还是不忍心看见昔日的队友以那种不生不死的状态留在这里……
“江仔……”林德朗气喘吁吁地坐在楼梯转角处，头上直立菌丝的子囊体仿佛随时都要爆开。
“林叔……你……”江霈渝不可思议地蹲下去，“那被淘汰的是……？”
“是阿沈啦！”林德朗呼哧呼哧地掩面，欲哭无泪，“赫尔个大汉，说没就没齁！南无阿弥陀佛，走好走好……”
不对啊……江霈渝按着木扶手站起。
林德朗用枯槁如鸡爪的手抓住他的裤腿，哀哀求道：“江仔，林叔好饿，帮阿叔盛碗玉米羹……”
“叔，你现在一口玉米羹都不能碰。”江霈渝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再坚持一会儿，叔，想想你的茶园！”
林德朗长长“唉”了一声，“齁嘛……”
江霈渝往下疾走几步，祁铮惨白着脸跟了上来，抬头一看，己方中坚力量陈颜二人也产生了衰相，有心无力地倚在楼梯口。
他对亦步亦趋跟在身边的祁铮说：“你干脆在四楼等我吧。”
祁铮斩钉截铁地拒绝：“不差这一会儿。”
低声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了沈兰夫和林德朗在打卡点旁边的宿舍。两张窄小的单人床上被褥整齐，丝毫没有人躺过的痕迹。屏幕上清一色的蓝色任务，证明一楼片区的三人真的兢兢业业地完成了任务，几乎一刻都没停。
“六十个工时……”江霈渝一脸震惊地用手指戳着屏幕，那里正是沈兰夫已经变灰的名字，“林德朗，五十六个工时，娵时纳，五十五个。”
“六十个工时，是当前能累积到的工时的最大值。”祁铮飞快心算后说，“林德朗破坏了105号房间，被扣了四个工时，娵时纳应该是之前出去喊我们回来时，因为迟到被扣了些。”
想必这就是林德朗没被淘汰的原因。
“卧槽！这次的坑……也太多了！”江霈渝缓过神来，“本以为NPC不会用假规则误导我们，但詹桂香是上次的‘层主’，她对这里的认知也停留在上次，说的规则自然也是上次的，而这次的‘层主’想表达的其实不是内卷，是反卷！”
祁铮不以为然，摇头道：“我认为不是。这就和一篇推理小说设置重重悬念，却在最后宣布从一开始就没有凶手一样。现在的情况更像是有多个嫌疑人，每个人都以为是自己杀了被害人。”
江霈渝马上就转过弯来，“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说谎……”
“毕竟詹桂香只说了我们三天内应该累计满二十四个工时，意思是小于二十四个小时会被评劣，却没说工时超出太多会怎么样。”祁铮搓了搓手里的汗，“看来‘60’是安全阈值的上限。”
江霈渝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这帮赌命的拆迁队，居然误打误撞卡到了这次的bug，可气的是，那些按照规则老老实实打工甚至不惜内卷的人，不仅累，还在无形中送了命。
真是不知道找谁说理去。
“我去看看沈兰夫。”
“你要做什么？”祁铮稳住身形，长臂一伸，拉住他，“今天只剩下十一个小时了，要是因为犯规再被扣减工时，我们绝对攒不满二十四个工时。”
“我现在有二十三个工时，至少还有一次犯规机会。”江霈渝故作轻松地说，，“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的。不过，涉及淘汰，詹桂香很可能会拿着钥匙出现，而且……总不能让他就那么躺在那儿吧。”
祁铮却不放他。
江霈渝叹了口气，说：“我要是乱来，你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你现在只有十四个工时，为了不影响你，我也绝对会冷静——”
话没说完，就听见门外传来一声鹤唳般的惨叫，林德朗那句“甘霖娘”还没骂完，他就被七窍冒出来的菌丝包裹，气绝在楼梯转角处。
这场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楼梯间才传来女生的尖叫，紧接着是重物滚落和此起彼伏的惊呼。
三楼还没产生过淘汰，因此这是慕云蝉第一次目睹活生生的人变成被奇美拉菌寄生末期的状态。
其他人没能拉住突然晕倒的慕云蝉，惊呼声过后，才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江霈渝。”祁铮上来拉了拉垂头站在门边的人。
江霈渝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双线淘汰，结算截止工时不满二十四小时或结算前工时累积超过六十小时的，以及当前签运最差的。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签运不算差的人，只要在结算日之前，把工时控制在二～五十九小时之间，就能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祁铮不语，算是默认。
江霈渝看向楼梯间暂时处于休眠状态的“林德朗”，颌骨微动。
“工时重置后……明天，就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江霈渝转头看向祁铮，“这次能陪我到最后吗？”
祁铮上前，作势想揽住他的肩膀，但顾及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又停住了。
江霈渝反身抱住了他，投进这个温暖结实的怀抱，暂时隔绝了光亮。
“应该让他再喝一碗玉米羹的。”
祁铮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脑勺。
远处响起钥匙串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詹桂香的厉声呵斥：“愣在那里干什么？来这里几天了，还要催才会干活吗？”
看到她递过来的钥匙串，江霈渝连忙伸手接过。
“一楼没有空房间，把他俩都搬去四楼！”詹桂香扔下话，抬脚就走。
江霈渝愕然看着手里脸盘大小的钥匙圈，不解地嘀咕道：“四楼？不是107？”
“等等！”陈煁气喘吁吁地从楼梯间探头，他刚和颜娅坷把慕云蝉搬回三楼安置，“祁铮先回四楼，要是鱼缸的灯突然灭了，你跑都跑不及。”
见祁铮不动，他又急道：“别以为只有你行啊！你现在也不行了，我和颜娅坷下去照应着。”
祁铮脸色难看地瞪他一眼。
“陈煁说的没错，你先回四楼宿舍，我不乱动，你也别冲动……”江霈渝没打算把手里的钥匙给他，“回去把宿舍门锁好，不要靠近401，答应我。”
“我答应你。”
祁铮和陈煁、颜娅坷擦肩而过，一起来的居然还有谢梦。
她眼神躲闪地嘟哝：“我、我应该、能帮忙……”
目送祁铮消失在楼梯转角，江霈渝才放心走向菌丝往外冒的房间。
沈兰夫居然就死在了被林德朗砸开的105号房，不成人形的被寄生状态已经和前任房主长在了一起。
陈煁为难地看向另外两人。
江霈渝看出他也不想任由两名前队友以这种状态存续，想了想说：“新社会应该推行火葬，你觉得呢？”
陈煁冷哼一声，不屑道：“能不能有点新意？这不是我在船上就想出来的点子吗？”
“可是，哪里有火啊？”颜娅坷点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哪里开伙，哪里就有火。”江霈渝倒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先把林叔搬过来吧。”
一直缩在走廊尽头的谢梦先一步跑起来，压着恐惧将林德朗从楼梯扶手上扒下来。
“也、也不是很重……”谢梦盯着没人的空位，眼中有泪，“我还有五十多工时，我把他拿过去——”
她唐突地打住话头，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颜娅坷立刻惊呼：“你怎么只有五十多个工时？”
“你们、去外面……我后来，跟去了！”谢梦突然撒腿就跑，在几人反应过来前，已经把林德朗放进105号房折返了。
白馨茹从接待台后站起来说：“如果他们动了，我会看着办。”
“我们在那之前下来。”江霈渝笃定道。
但他似乎低估了詹有福的怒气值。
特意烹饪的大鱼遭到冷遇令他十分不爽，紧闭的取餐窗口任他们说破嘴皮都没有打开。
“完蛋了……”陈煁倒吸一口凉气，“先不说火的事情，他要是真的不开窗，我们连待会做任务的玉米羹都领不到。”
江霈渝看着那条一口未动的鱼，从窗边的筷子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当机立断：“吃！”
颜娅坷紧随其后，在他下筷子前“啪”地夹住他的筷子尖：“为免又是氪工时换道具，根据工时累积情况，分着吃。”
“什么叫专业，这就是！”
几人分好负责的区域，正要开吃，鱼皮上却多了一双筷子。
众人吓了一跳，抬头却看到一张极其意外的脸。
江霈渝忍不住腹诽，好像这一次总喜欢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意想不到的人。
娵时纳熟练地用筷子剔除鱼骨。
谢梦原本分到的面积最多，娵时纳无疑解了她困，但这种观赏鱼本来就不是用来吃的，不仅口感微妙，Y形的小鱼刺还特别多，加上明白鱼代表着什么，更是吃得冷汗直冒，苦不堪言。
所幸詹有福也不是什么魔鬼，他们刚把上面那层鱼肉分食完毕，颜娅坷的筷子就在鱼肚子里戳到了什么东西。
“我去……杀鱼连内脏都不掏吗？”颜娅坷扔了筷子，直接用手撕开还带着韧劲的鱼肠，里面居然掉出一个翠绿的打火机。
在场众人心中万马奔腾，直冲肠道。
“真是杆菌又卫生……”江霈渝有点讨厌已经对此习以为常的自己，“话说能不能多尊重一下鱼的感受，不要往它们肠子里塞各种东西啊！无论是打火机还是匕首！”
谢梦瞧了眼被他拿在手上的打火机，捂着嘴哕了出来。
颜娅坷皱着脸说：“谢梦别吐了……我看了都想吐了哕……”
谢梦抹去嘴边污秽，难为情地道：“不……不是，上次有个男人，他用来点烟的，就是这个防风火机。”
吸烟的男人，火机，鱼。
所有人都不愿意将这三个字继续脑补成自己不想看到的画面。
江霈渝捂着良心夸了詹有福一轮，取餐口不情不愿地打开，扔出一块看起来挺干净的抹布，随即传来詹有福隆隆的声音：“半小时之内来领餐，过时不候！”
“行！”江霈渝用抹布将打火机擦干净，“啪”地按下打火石，点火口冒出一簇笔直的火苗，虽是星星之火，但炙热，且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