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霈渝万万没想，自己想要的答案原来早就出现了。
当初要是他们之中有谁能捅破那层窗户纸，是不是可以少走这十年的弯路？
既然要当逃兵，那好歹说出来再消失啊……江霈渝有点生自己的气，但转念一想，要是祁铮也有意，自己消失前的告白说不定只会增加他的痛苦。
他又有点庆幸自己什么都没说。
“对不起，我应该在发现自己心意的时候就说出来。”祁铮垂着眼，过长的刘海搭在眼皮上，和睫毛一起轻颤着。他像个做错事乞求赦免的可怜男人，但事实上，曾经的他只是少了分勇气而已。
这一点，江霈渝亦然。
“道歉应该在失去之后说。没有失去，就应该说谢谢。”他忽然有点理解林德朗为什么每次大难不死都爱谢谢菩萨、谢谢神仙，他现在也很想感谢满天神佛能让他们重逢。
“谢谢你来找我。”这句话他也早就想对祁铮说了，无论是义无反顾地走进“门”，还是让他从胶片世界的循环中挣脱出来，没了祁铮，他不可能走到这一步，记忆也不可能恢复到这种程度。
他听到祁铮谨慎地长长地吁了口气，像痛哭过后调整呼吸频率的那口气。
短时间内，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开口。那种仿若副热带高压带来的高温仍然盘踞在这个房间里，好像需要一场粗风暴雨才能平息。
在这安静、沉默且有点窒息、有点灼热的纯爱气息里，江霈渝抬起手，搅乱了房间内的气流。
他捏住祁铮左手中指最突凸出的指节，那只手受惊般一颤，但没有挪开。
“我们之前有，哪怕这样碰一下对方的小手吗？”江霈渝问。
“没有。没有牵手，没有接吻，没有其他……”祁铮抽出别拿捏的手，反客为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带着潮湿的热意让江霈渝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你曾让我进入你的意识，分享你为数不多的梦境记忆和思想，但只在你离开那天，有过一次拥抱。”
果然！难怪船上和祁铮相拥的感觉并不陌生。可惜有且仅有一次，但幸运的是，以后可以有很多次。
江霈渝暗自感叹一番，手腕处的感觉令他无暇专心思考。
祁铮用像要感受他的脉动一样，以指腹柔柔地按压着那片最细腻的皮肤。
那双弦月般的漂亮眼睛凑近了，里面没有前几分钟那种惹人生怜的涟漪，而是暗夜中汹涌澎湃的潮汐。
在他感受到仿若暴雨将至的闷热气息的同时，那颗藏在祁铮鼻尖之下的小痣再三跳进了他的眼帘，它不断放大，边缘也逐渐模糊，像个身手敏捷的刺客，快速进入了视野盲区。
“哔哔哔哔——”
突然响起的警报把床上两人都吓了一跳。
显示屏变成一片刺眼的红，原来刚才缓急程度还是橙色的回收餐盘需求变成了红色的紧急状态。
啊!!!
江霈渝咬牙切齿地在心底怒吼一声。
祁铮也黑着脸站起来，拳头捏了好一会儿才松开，粗鲁地按掉一排待处理的需求。
“回收餐盘。”祁铮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气把任务的名称念了一遍。因为他站在显示屏前，江霈渝看不到他的表情。
纵然生气，江霈渝也明白通关才是首要目标的道理，于是唉声叹气地站起来：“可能现在还不是时候。”
祁铮回过头，表情已经恢复如常，但眼中还有好事被破坏的愠怒。
江霈渝掀起一个乐观的笑容：“就是……举行仪式时，不是有个老头会在最后宣布‘你可以亲吻你的新郎了’吗？……还没到那种时候。”
祁铮展颜一笑，“也许是，走吧。”
江霈渝把小板凳上写了东西的便条贴揭下，走出宿舍前，看到祁铮若有所思地往显示屏瞧了眼。
走廊上，颜娅坷已经如临大敌地推着小车忙碌着，看到队友的加入，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
“我去！这活干起来要人命啊！送餐的时候不限时，可以一边摸鱼一边送，可是回收餐盘居然限时三十分钟！”颜娅坷抱怨道，“你说如果能跑，这时间倒是绰绰有余，可是你看这门！嘎吱嘎吱的，贼慢！”
江霈渝看到二三楼的队友也忙碌起来，猜想这个“回收餐盘”应该是集体任务。除了体力难以支撑任务的唐灏松，该在的人都在了。他收回视线，把写了信息的便条贴塞给颜娅坷。
“急急国王可以抽空学习一下，这样等待的时间就会变慢了。”
颜娅坷会意一笑，“新概念时间相对论是吧。”
其实这种传字条的方法非常好用，虽然写的时候比较累，但不用把说过的话重复一遍，还能有针对性地把字条交给可以信任的队友，不需要额外寻找讨论时间和机会——尤其适合这种内鬼局。
餐盘回收任务进行到一半，颜娅坷已经把字条上为数不多的内容看完了。
江霈渝把字条上没有涉及的、对于殷至泽身体突变的成因猜测告诉了她。
“真菌、细菌和病毒是吧？”颜娅坷却抢答道，“我隐隐约约有听到你们说的啦。”
“声音……能听得这么清楚吗？”江霈渝脸上一热。
颜娅坷突然反应过来，含糊其辞地装傻说：“哎呀……其实听不清楚啦！”真相其实是她顾着听八卦忘记盯需求，但在这种令人面红耳赤的恋爱八卦面前，需求和任务又算得了什么？
江霈渝尴尬地清了清喉咙，余光不自觉再次瞥向这栋建筑。
他在巡逻的时候就注意到这种中空的环形结构和木造材质极其不隔音，所以之前在给其他楼层的队友传递信息时也利用了这一点。在宿舍里讨论关键问题时，祁铮也默契地使用了“写”的方法。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种环形的结构不仅不隔音，还像演唱会场地一样，有扩音的效果……说不定还是3D立体环绕音。
“大意了……”江霈渝有点窒息地咕哝，唯一庆幸的是，没有把最后那句气急败坏的怒吼喊出口。
颜娅坷此刻的尴尬就像偶然撞见了父母在亲热，很想推着小车快速逃离。既然没办法继续装傻，便只能强硬地扯开话题。她很做作地“哕”了一声，一边拍着自己的胸口，一边说：“所以，在殷至泽头上那个孢子夹爆开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感染了？”
“嗯……我们的确都是感染源。”江霈渝犹豫道。
颜娅坷打了个冷战，视线落在回收的餐盘里那些半干的糊状物上，卷起的米皮里还有点点黑色颗粒。这次，她真情实感地反胃了。
“你说那种真菌细菌什么的，会不会内服外敷啊？”
“很有可能。”
颜娅坷抓着小推车刹住脚步，缓了会儿才说：“我真是哔了狗了，如果要死，我真想死得干净利落些。”
“拐弯抹角的，证明这和通关信息有关。”江霈渝把一个从门内伸出来的餐盘放到小车上，“其实……我们应该早就因为别的途径感染了这种……病？姑且把这种东西称为‘病’吧。殷至泽只是身体力行地告诉我们，这种病是通关孢子传播，然后寄生在人体，或者说生物身上，发病时会产生一种类似‘天人五衰’衰相的病征。”
他之所以会有这种结论，是因为颜娅坷的话给了他启发。他们刚通过佑海村的牌楼进入这个空间，首先就闻到一阵清新的甜香，这是那片玉米地散发出来的独特气味，而这里的玉米羹有种不同寻常、仿若黑松露的鲜甜，他很难不将二者联系起来。
“黑松露是——”
“美味真菌。”
没等江霈渝问完，祁铮就已经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这说明他俩的思路再次重合，又想到同一个点上去了。
这样一来，江霈渝心中也有了定论。
那种不同寻常的甜香，应该就是这种病菌孢子的味道，只不过这种“美味”得替换成“霉味”才行。
S.T.G不远万里地来收玉米，玉米地里扭曲变异的人体，古村落里名为康复中心，实为监狱的建筑……种种迹象都表明，当初的佑海村村民不只是感染了麻风病，即使最开始是，但令他们陆续消失、被当成犯人一样关在这里的，也不仅仅是麻风病，而是一种更复杂、更不可能在自然界中出现的病菌。
而这栋建筑很可能就是那种人造病菌的工厂。
这里明明应该是他们的家。
这个结论刚在脑海里形成，面前紧闭的铝门突然发出一声闷响，随后形成一种有节奏的撞击。
他们的方向对了！
江霈渝心中一喜，将小推车推向那扇有异动的门。
门上的挡板缓慢打开，那双清澈的眼睛又出现了，而且在同一个位置，分毫不差。这一次，江霈渝看清楚了，那是一团长在门边的植物，两只澄澈的眼睛，乃至逼真的皮肤都是菌伞上的图案，玉米须似的头发是早已干枯的菌丝……但真的是这样吗？
江霈渝难言心中震撼，但打开的小窗里只缓缓伸出一只空掉的餐盘。
祁铮也意识到小窗边的生物已经不能被称为“人类”了，他心中好似压了块千斤重的巨石，可此刻能做到的，只有沉默地接过那只空盘。
仅剩前面那个房间，他们就能完成这次紧急任务了。
在拿到餐盘的一瞬间，祁铮的动作僵住了。
“怎么了？”江霈渝马上察觉有异，再看向小窗，缓缓关闭的挡板后，那朵形似人脸的菌伞上居然滑落了一颗晶莹的水滴，未等凝神细看，面前又只剩一扇劣质的铝门了。
就连刚才那阵剧烈的撞击也同时消弭于无形。
江霈渝连忙转向祁铮，他拧着眉，已经将手里的餐盘翻转过来，而餐盘的底部用干掉的玉米羹糊着一张巴掌大小的薄纸，长得有点像处方笺，上面用类似炭笔的工具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
“请救救我的孙儿”。
听到动静，颜娅坷也从对面赶了过来，她把他们跟前最后一个房间的餐盘回收到小推车上，才凑过来看纸上的字。
“怎么救啊……我们都自身难保了。”颜娅坷无奈地嘀咕。
“正常应该问孙儿在哪儿吧。”江霈渝忍不住想，这个“孙儿”也许是关键人物。
祁铮突然把那张薄纸从餐盘底部揭了下来，迎着走廊微弱的光线举起，“处方笺”上出现了眼熟的水印logo。
“是三圣集团！”江霈渝惊呼。
祁铮点头，把薄纸放了下来。
江霈渝搜索着纸上的其他文字信息，在看到顶部的抬头时，忍不住问：“林薬研？这个是念药吗？繁体字？”
“不，繁体的药写作‘藥’。”祁铮在半空比画了一下，“这是和制汉字，这个林也不念‘林’，你看，下面写着罗马音‘HAYASHI Pharmaceutical’。”
江霈渝瞪大了眼：“这林药研……该不会就是……”
祁铮点了点那个“林”字，问：“不知道这是和制汉字的话，都会把这个念‘林’吧。”
另外两人猛点头。
“或许，你们还记得命名‘娑婆计划’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维森教授夫妇！”颜娅坷抢答。
“是林·维森，对吧。”
江霈渝和祁铮的视线在半空撞在一起，双方都用眼神说了同一句话——
这绝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