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顺着破旧的门缝钻入,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刺得人骨头发疼。
这便是合欢宗分给苏晚的容身之所——杂役院最角落的柴房。
与其说是一间房,不如说是一个堆放朽木与杂物的破棚子,四壁漏风,顶上甚至能看到几颗惨淡的星。
谢小蛮抱着一床薄被,气得小脸通红,声音里都带着哭腔:“苏晚姐姐,她们太过分了!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还有这个!”
她将一个小瓷瓶和三枚暗淡无光的灵石拍在唯一的、勉强算作桌子的木桩上。
“一个月就三枚下品灵石,还有这瓶‘凝神散’!宗门里谁不知道,这药是给那些心魔丛生的弟子吃的,它会压制七情六欲,让我们合欢宗弟子怎么修炼?她们就是怕你通过了试炼,将来一飞冲天,故意在萌芽时就把你掐死!”
苏晚的目光从那三枚灵石上扫过,最后落在那只小小的瓷瓶上。
瓶身冰凉,和这柴房的温度如出一辙。
她没有谢小蛮那样的愤怒,脸上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无。
她只是伸出手,指尖轻轻摩挲着身后那面布满裂纹的冰冷墙壁,感受着那粗糙而坚实的触感。
“小蛮,”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平静,像深潭下的水,不起一丝涟漪。
“你见过烧得最旺的火吗?”
谢小蛮一愣,不解地摇摇头。
苏晚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那双曾被无数人称赞为含情脉脉的眼眸里,此刻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夜。
“火,从来不怕柴少。”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玄天门那片漫天风雪的雪坡上。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
谢小蛮早已在旁边铺的另一张草席上睡熟,呼吸均匀。
苏晚盘膝而坐,身下是同样冰冷粗糙的草席,但她的心神,却已沉入一片更为酷寒的炼狱。
《合欢初引诀》,合欢宗的入门心法,旨在引动修士自身的情感,化为己用。
常人修炼,多引“爱”“欲”“喜”“乐”等正面情绪,以求阴阳调和,修为精进。
但苏晚,她选择了一条无人敢走的绝路——恨情道。
她闭上双眼,识海之中,不再是观想天地灵气,而是主动掀开了那块血淋淋的记忆帷幕。
凛冽的寒风刮过脸颊,带着雪粒子,像刀子一样割着皮肤。
她穿着单薄的弟子服,跪在玄天门的山门前,昔日和蔼的师父面沉如水,眼中满是失望与决绝。
“苏晚,你私通邪修,败坏门风,自今日起,你不再是我玄天门弟子!”
周围,是曾经情同手足的师兄弟们。
他们的脸上,没有惋惜,只有鄙夷和讥笑。
“早就看她不对劲了,整天一副狐媚样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被逐出山门都是轻的,没当场清理门户,已经是师尊仁慈了。”那些话语,比风雪更冷,一个字一个字,凿进她的骨髓里。
恨意,如墨汁滴入清水,瞬间在她的心神中晕染开来。
画面一转,是阴暗潮湿的山洞,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腐臭。
那个她曾以为是知己的男人,那个所谓的正道散修,此刻却露出了邪修的狰狞面目。
他的刀锋并不锋利,带着一种钝重的力道,缓缓刺入她的小腹。
那不是瞬间的剧痛,而是一种被慢慢撕裂、碾碎的折磨。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机和修为,正顺着伤口不断流失。
男人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贪婪的兴奋:“你的纯阴之体,真是上好的炉鼎啊……”
极致的背叛,极致的痛苦,极致的绝望。
每一段记忆,都如同最锋利的凌迟之刃,在她的神魂上反复切割。
常人若此,早已心神崩溃,走火入魔。
可苏晚的心神深处,那一道沉寂许久的紫金色光纹,却在恨意升腾到顶点的刹那,猛地亮了一下。
就像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
随着光纹的闪亮,一股奇异的暖流自心窍最深处涌出。
这股暖流并不强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生机,精准地流向她体内那些因为被废而断裂、萎缩的经脉。
暖流所过之处,干涸的河道仿佛得到了甘霖的滋润,一丝丝,一缕缕,开始了缓慢而坚定的修复。
【系统提示:成功吸收自身负面情绪(高烈度:背叛之恨),能量转化1.2%。】
【系统提示:成功吸收自身负面情绪(高烈度:濒死之痛),能量转化1.5%。】
机械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苏晚却恍若未闻。
她沉浸在这种以毒攻毒、向死而生的修炼之中。
恨意越浓烈,识海中的紫金光纹便越亮,涌出的暖流也越发温润有力。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谢小蛮忽然打了个哆嗦,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燥热惊醒。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随即倒吸一口凉气,睡意全无。
只见盘坐在对面的苏晚,周身竟萦绕着一层淡淡的红色雾气。
那雾气如烟似火,缥缈不定,却散发着惊人的热量,将柴房内刺骨的寒气尽数蒸腾、驱散。
在这片红雾的映衬下,苏晚的脸庞显得有些妖异,却又透着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
“苏晚姐姐,你……”
谢小蛮的声音因为震惊而颤抖:“你……你在炼功?!”
她这一声惊呼,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苏晚缓缓睁开双眼,眼底深处一抹猩红一闪而逝,周身的红雾如同受到召唤的乳燕归巢,瞬间敛入她的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了?”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刚刚出定后的沙哑,但气息却比白日里沉稳了许多。
“你疯了!”
谢小蛮几乎是从草席上跳了起来,冲到苏晚面前,压低声音急道:“‘凝神散’!你忘了‘凝神散’了吗?那药会压制灵觉和情绪,在这种情况下强行修炼,轻则经脉错乱,重则神识受损,会变成白痴的!”
苏晚看着她焦急的模样,非但没有半分担忧,反而轻笑出声。
她抬起手,修长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放在木桩上的那个药瓶。
“它压的是‘情’,喜怒哀乐,爱欲嗔痴,皆在此列。”
她的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智慧与冷酷。
“可我炼的,是‘恨’。”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恨,是所有情绪的终极与归宿。它不在五行之内,不入轮回之中。‘凝神散’越是想将我的情绪抚平成一潭死水,我心底的恨意便越是像被压在巨石下的火山,积蓄着更磅礴的力量。正好相冲。”
她拿起药瓶,倒出一粒,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所以,这药……”
她感受着药力在体内化开,一股清凉之意试图平复她的心神,却反而让那股沸腾的恨意更加凝练、清醒。
“对我来说,越吃,头脑越清醒。”
谢小蛮呆呆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苏晚,和三日前那个在试炼中光芒万丈的苏晚,又不一样了。
她像一把藏在鞘中的绝世凶兵,即使被丢在柴房这种地方,非但没有蒙尘,反而于无人知晓的暗夜里,自行磨砺得更加锋利、更加危险。
三日后,杂役院的管事柳轻眉,带着几名弟子前来巡查。
她是执事堂的人,也是当初最反对苏晚入门的长老的亲信。
她本以为会看到一个被现实和药力打击得精神萎靡、面如死灰的苏晚。
然而,当她推开柴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时,看到的景象却让她瞳孔微微一缩。
柴房依旧破败,可身处其中的苏晚,却截然不同。
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杂役服,正静静地坐在草席上擦拭着一柄砍柴用的斧头。
她的动作不快,却一丝不苟。
更让柳轻眉心惊的是她的气色。
非但没有丝毫颓唐,反而面色红润,双颊透着健康的血色,一双眼睛更是如同深潭,神光内蕴,平静地望过来时,竟让柳轻眉这位筑基期修士都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压力。
她的打压,失效了。
这个认知让柳轻眉心中怒火中烧。
她绝不能容许这样一个可能威胁到自己派系地位的变数,在眼皮子底下悄然崛起。
“看来你在这里过得还挺滋润。”柳轻眉的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既然你精力如此旺盛,杂役院的这些轻省活计,怕是屈就你了。”
她侧过身,指向远处山腰上一座宏伟而诡艳的宫殿,声音陡然拔高:“看到那座‘情焚殿’了吗?从即日起,你负责清扫殿前那一百阶石梯。七日一清,务必扫得干干净净,不得假手他人!”
此言一出,跟在柳轻眉身后的几名弟子都倒吸一口凉气,看向苏晚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幸灾乐祸。
情焚殿,乃是合欢宗最特殊的地方之一。
那是宗门内修为高深的长老与弟子们进行双修、参悟情道的地方。
那一百阶汉白玉石梯,千百年来,不知浸染了多少双修者极致的欢愉、痛苦、爱恋与沉沦。
那些残留的情绪碎片,已经与石阶融为一体,形成了一个巨大而混乱的情绪磁场。
别说清扫,寻常弟子仅仅是踏足其上,停留稍久,便会心神被引动,轻则陷入幻境,重则七情失控,神识溃散而亡。
这根本不是责罚,这是要苏晚的命。
“是,弟子遵命。”苏晚站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仿佛只是接下了一个去后山挑水的普通任务。
当夜,月凉如水。
苏晚独自一人站在情焚殿下,仰望着那一百阶在月光下泛着惨白光泽的石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到难以形容的气息,甜腻、悲伤、狂喜、绝望……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巨网,要将人的神智拖入深渊。
她缓缓走上第一阶石梯,伸出右手,苍白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冰冷的玉石台阶。
就在指尖与石阶接触的刹那,脑海中系统的提示音骤然浮现。
【警告!检测到高浓度混合情绪残留(悲、欲、悔、怒……等三十七种),能量场极度混乱,可能对宿主神识造成不可逆损伤。】
【检测到可吸收能源,是否启动被动吸收模式?】
苏晚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暗影。
她感受着从石阶中渗透出的、那股几乎要将她撕碎的庞杂情绪洪流。
她的唇角,却再次勾起了那个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开始。”
刹那间,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只见她指尖所触的石阶上,竟浮现出无数道比蛛丝还要纤细的淡淡光丝。
这些光丝五颜六色,代表着各种不同的情绪,此刻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的溪流,争先恐后地顺着她的指尖,涌入她的体内。
那股熟悉的、源自心窍的暖流,这一次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而出,瞬间壮大了数倍。
它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化作了滔滔江河,在她枯竭的经脉中奔腾咆哮。
识海中,那道紫金色的光纹猛地爆发出一阵璀璨的光芒,光纹的边缘,悄然向外扩展了一圈。
远处,一株巨大的合欢树的阴影下,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负手而立。
他面容俊美温雅,气质出尘,正是合欢宗最为神秘的少宗主,温如卿。
他的目光穿透夜色,清晰地看到了石阶上发生的一切,
“以自身至纯之恨为引,化万千驳杂之情为薪……”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釜底抽薪,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条路……她竟真的走通了。”
时光流转,黑夜与白昼交替了六次。
这六天六夜,对苏晚而言,是地狱,也是天堂。
每日白天,她都要承受着宗门弟子异样的目光,拿着扫帚,一阶一阶地清扫。
而每到夜晚,她便会盘坐在石阶上,任由那无穷无尽的情绪洪流冲刷、灌注己身。
她的身体像是成了一个巨大的熔炉,以“恨”为炉火,将所有涌入的驳杂情绪统统焚烧、提纯,化为最精纯的能量,修复着己身。
她的修为,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恢复、甚至增长。
第六日深夜,寒露深重。
苏晚盘坐在第九十九阶石梯上,脸色比六天前更加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有星辰在其中燃烧。
连续六日的吸收,让她承受了巨大的精神负荷。
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情感幻象,如同鬼魅般日夜在她脑海中尖啸、哭泣、欢歌、诅咒。
若非她心中那股源自玄天门的恨意如同一根定海神针,死死地镇住心神,她早已在这片情绪的汪洋中迷失沉沦。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白练。
身体的疲惫已经达到了极限,但她的神识,却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强大。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第七日的晨曦,即将来临。只剩下,最后一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