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晨曦的微光还未穿透清晨的薄雾,谢小蛮的身影便如一只受惊的兔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苏晚的门前。
她带来的那套素白衣裙,布料粗糙,针脚也谈不上细密,像是外门弟子统一发放的制式衣物,毫无半分灵气可言。
“执事堂的人说,你这样的……连外门弟子都不算,试炼若不过关,就会被直接送去北荒别院。”谢小蛮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墙外的风听了去。
她将那枚触手生温的避寒玉佩塞进苏晚手中,眼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我听人说,那地方天寒地冻,灵气稀薄,送去的人……就再没人管死活了。”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但温长老特意为你批了心镜试炼。这是内门核心弟子才有资格面对的考验,只要……只要你在幻境中能保住神识不崩裂,就算你过关。”
苏晚的手指抚过衣料粗粝的袖口,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想起了被囚禁在地穴时,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烂囚衣。
她抬起眼,眸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沉寂的深海。
她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他们是想看我哭,还是想看我疯?”
谢小蛮被她这副模样惊得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握紧了拳头,用尽全身力气说道:“我想看你赢。”
赢?
苏晚在心中咀嚼着这个字眼。
对一个被废尽灵根、逐出师门、沦为笑柄的弃徒而言,活下来,或许就是唯一的“赢”了。
心镜台坐落于天衍宗西崖之巅,地势险峻,罡风凛冽,寻常弟子轻易不敢靠近。
苏晚穿着那身单薄的白衣,在风中更显得形销骨立,仿佛随时都会被吹下悬崖。
崖坪中央,一面巨大的青铜古镜静静地嵌合在天然的石心之中。
镜身布满古朴繁复的纹路,似龙非龙,似凤非凤,透着一股荒古而肃杀的气息。
镜面并非光滑如常,而是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如同静止水面般的质感,却又诡异地映不出任何人的倒影,只吞噬着周围所有的光线。
柳轻眉早已等候在此,她一袭华贵的云纹法袍,身姿挺拔,神情冷漠,如同西崖上的一尊冰雕。
她的目光落在苏晚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审视,仿佛在看一件即将被丢弃的废物。
“心镜试炼,无时限。”她的声音和崖顶的罡风一样冰冷。
“幻境由心而生,你内心深处最恐惧什么,它就会为你呈现什么。”
她说话间,指尖已经开始掐动法诀,一道道灵光没入青铜古镜。
镜面开始起了变化,那原本静止的“水面”开始缓缓旋转,中心处浮现出一个漆黑的漩涡,丝丝缕缕的黑雾从中溢散出来,带着令人心悸的阴寒气息。
“你若能在其中保持神识清明,找到破绽,便可自行走出。但若三日之内仍未出来。”
柳轻眉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你的神识便会彻底被幻境同化、撕裂,最终……魂飞魄散。”
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闻讯而来的弟子,他们远远地站着,对着苏晚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一个正道弃徒,灵根都被剖了,还敢来闯心镜台?真是自寻死路。”
“听说这是温长老特批的,也不知温长老是怎么想的,竟为一个废人动用如此珍贵的心镜。”
“哼,看着吧,她能撑过一个时辰,都算是侥幸。”
这些声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苏晚的耳膜上,却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一丝波澜。
她的世界,早已在丹田被剖开的那一刻,就只剩下了无边的地狱。
她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朝着那面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镜走去。
素白的衣袂在风中翻飞,猎猎作响,那瘦削的背影,竟透出一种九死无悔的决绝。
一步踏入,天旋地转。
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幻,西崖的风声、众人的议论声、柳轻眉的冷笑声……所有的一切都如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刻骨铭心的阴冷与潮湿。
她又回到了那个地穴。
冰冷刺骨的铁链紧紧锁住她的四肢,每一次轻微的挣扎,都会带起一阵深入骨髓的摩擦剧痛。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血腥混合的恶臭。
眼前,那个戴着鬼面的邪修影子,再一次举起了手中那柄闪烁着诡异幽光的短刀。
“混沌灵根,真是上好的鼎炉啊……”那沙哑如磨石般的声音,是她永恒的噩梦。
刀锋毫无阻碍地划开了她的小腹,丹田的位置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灵根,那条曾被誉为天衍宗百年不遇的混沌灵根,正被一股蛮横的力量,一寸、一寸地从她的身体里强行剥离出去。
剧痛如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
她张大了嘴,想要发出凄厉的尖叫,喉咙里却像是被灌满了铅,发不出任何声音。
神识在崩溃的边缘疯狂震颤,每一丝痛楚都被放大了千百倍,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然后,眼前一黑,一切重来。
她再次出现在地穴中,铁链锁身,邪修举刀,剖腹取根。
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
记忆在无休止的循环中重启。
最初的恐惧与绝望,渐渐被反复的折磨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她的神识就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顽铁,在濒临破碎的边缘,反而生出了一丝诡异的坚韧。
她不再挣扎,不再试图尖叫,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像一个旁观者,在审视着自己最痛苦的记忆。
不知是第一百次,还是第两百次,就在那邪修的刀锋即将再次触及她丹田的瞬间,她的识海深处,那个沉寂了许久的、连她自己都快要遗忘的角落,忽然传来一个微弱、机械、不带任何感情的提示音。
“检测到宿主情绪波动达到阈值——极致恨意。启动情绪反哺协议。”
话音未落,苏晚的识海最深处,一缕微不可见的紫金色光芒骤然一闪。
紧接着,一股细微却无比精纯的暖流凭空出现,仿佛九天之上降下的甘霖,瞬间逆冲而上,沿着她那早已枯竭断裂的经脉流淌。
暖流所过之处,那撕心裂肺的剧痛竟像是被稀释了一般,减轻了足足三分!
虽然依旧痛苦,但这一点点的缓解,对于身处无间地狱的她来说,不啻于天籁。
她忽然笑了。
在这片只有痛苦与绝望的幻境中,她的笑声无声,却让整个幻象都为之微微一滞。
又一次循环开始。
这一次,当那执刀的邪修影子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苏晚没有像之前那样麻木地承受。
她抬起头,那双被痛苦折磨得黯淡无光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焰。
不是希望,不是求生,而是比地狱业火更加炽烈的——恨。
她不再挣扎,甚至不再去看那柄即将剖开自己身体的刀。
她的目光,径直穿透了那模糊的影子,仿佛在看某个真实存在的人。
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在心中低语,那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她的神识之中:“你剖得尽我的灵根,可剖不尽我的恨。”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心窍深处猛烈一震!
那股由紫金微光转化而来的暖流,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骤然暴涨!
它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化作了汹涌的江河,在她枯槁的经脉中奔腾咆哮。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股暖流竟以她的身体为中心,在幻境之内形成了一个微弱的气旋,将周围弥漫的、代表着痛苦与绝望的黑雾,一丝丝地牵引、吞噬!
与此同时,心镜台之外。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在呼啸的风声中几不可闻。
但柳轻眉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猛地低头,视线死死锁定在青铜古镜旁那块用来检测幻境强度的试炼石上。
只见那坚硬无比、能承受金丹期修士全力一击的试炼石表面,竟然……裂开了一道发丝般的细纹!
在她震惊的目光中,苏晚的识海里,那个机械的声音再次响起。
“情绪吸收效率提升5%。解锁初级技能:情绪感知——可主动捕捉半径十丈内,其他生物的显著情绪波动。”
柳轻眉的瞳孔骤然紧缩。
怎么可能?
试炼石出现裂纹,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试炼者神识崩溃,能量暴走冲击幻境;二是……试炼者在幻境中获得了远超自身境界的力量,从内部反向冲击了心镜的根基!
前者会让试炼者瞬间魂飞魄散,但此刻,代表苏晚生命气息的光点依旧在镜面上稳定地闪烁着。
那么,只剩下后者了。
“她没破……”
柳轻眉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她非但没被幻境吞噬,反而……在里面炼成了什么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第七个时辰,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时,那旋转不休的黑色漩涡毫无征兆地静止了。
一道素白的身影,从如水波般荡漾开来的镜面中,缓步走出。
全场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道身影上。
苏晚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
但她的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清明、深邃,宛如寒夜里的星辰,不带一丝幻境留下的迷茫与混乱。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目光越过所有窃窃私语的弟子,直接落在了柳轻眉的脸上。
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柳执事,你说我无用?”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从地狱归来的寒意。
“可我连‘死’,都已经嚼碎了,咽下去了。”
柳轻眉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中翻江倒海。
七个时辰!
寻常核心弟子进去,最快也要一天一夜才能挣脱,而且出来后无不神识受损,需要休养数月。
可苏晚,一个灵根尽毁的废人,不仅在七个时辰内安然走出,其神识的凝练程度,甚至比进去之前更加可怕!
她强压下心头的震骇,冷哼一声,拂袖转身:“不过是侥幸罢了,别以为过了这一关,你就能留在天衍宗。”
可没人看见,她那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正紧紧地握着一枚玉符。
那枚用来监控试炼强度、与试炼石相连的法器玉符,此刻已经悄然碎裂成了齑粉,正从她的指缝间簌簌滑落。
这法器,从未因任何外力而损毁过。
苏晚没有再看她,缓步走下高台。
“苏晚!”谢小蛮第一个迎了上来,脸上挂着泪痕,想要伸手搀扶她。
苏晚却只是对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她的脚步很慢,却异常平稳。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望向了远处一座静室的屋檐之下。
那里,一道颀长的身影凭栏而立。
温如卿,天衍宗最年轻的长老,正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沉,看不出喜怒。
四目相接,遥遥一望。
苏晚收回视线,垂下眼眸,在心中对自己低语:“这天衍宗,我要的,从来不是一处容身之地。”
她要的,是掌控。
是将所有曾经轻视她、践踏她的人,都踩在脚下的绝对掌控!
就在此时,一名身穿执事堂服饰的弟子快步走了过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不耐与明显的嫌恶,仿佛多看苏晚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他站定在苏晚面前,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竹简,语气生硬地宣读道:“苏晚,心镜试炼已毕。经执事堂议定,鉴于你身份特殊,特为你另行安排住处。即刻随我前去交接。”
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即将被发配到边疆的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