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元初四十三年,微生冯氏诞下一子,名弥,生而七杀命格。

五十五年春,微生弥随其父同琅峰峰,于琅峰崖上一跤跌落深谷,微生府倾府中之人出寻,于日暮之时在琅峰溪山下一处清涧浅滩上寻得,是时微生弥左手中攥着一块青石,任旁人如何亦剥不开其手。

微生冯氏请得道家上章,欲问其首过,微生冯氏道:“不过外傅之年,何有过?”

“双亲之舛讹,亦应于子。”

微生冯氏闻言大惊失色,于是命人驱之,重金寻得一禁师为子驱魔辟邪,复请算命先生算卦。

那先生只道:“此命断是凶煞得很。”

三日后弥方醒,举微生府上下人心惶惶,微生冯氏惶恐不已,从此不复教子外出。

微生弥睁眼之时,手中攥着一块东西,他缓缓将手松开,那冰凉物件得以解放,竟发现是块碎生裂纹的玉石。

玉石生一半青玉,一半玄石,生的形廓粗糙,清白翠绿那处却剔透得能够透过熹光。

生得很漂亮。

他巴眨着眼上下打量着玉石,一双灵气的眼中满含不解,家中不缺玉宝金珠,却不曾有如此独特之物,先前昏睡之时闻得那弄虚作假的江湖骗子一直胡揪些什么灵玉显神,可保他大难不死云云,须诚心供奉,日日跪拜。

哈哈哈,信口开河。

他不紧不慢地起身,手里攥着那块玉石。

不就是块玉吗。

行至前堂,见一华贵妇人见到自己后眼中满是心疼之色,便笑着对微生冯氏道:“阿母,我喜欢这块石头。”

“喜欢便留着。”见其亲口提出,又有先前那等好兆头,微生冯氏便命人将玉石做成一把锁,日日紧系微生弥心侧。

却发现如何也不能打磨此石。

玉上碎痕仍在,便是砣具如何磋磨,亦纹丝不变,城中百位工匠具是束手无策,微生冯氏倒也不再执著将玉石磨得多精细,只想愿将其雕作一把色泽净纯,一面翠绿一面幽玄的平安锁,最终寻得禁师以巫具制成。

不知为何,冰冷玉锁日日挂于微生弥颈前,竟戴得碎痕渐淡,连浓墨般玄色之处的黑色斑驳亦在消退,微生弥倍感奇幻,常常抚摸。

寒冬一至,玉锁触上他白净的胸膛,便暗自生暖。

教他以为真有神仙显灵,化作玉石护他。

于是爱护之意更甚,微生弥日夜佩戴、从不离身。

一时也不知是人在护玉,还是玉在守人。

无独有偶,直至那日微生弥于廊下磕了一跤,竟未觉指尖染了血,一把摸上玉,那玉竟生出仙泽灵光,熠熠生辉于暗色庭中,微明可与星月比辉……玉上最深那道裂纹沾上一滴浓稠的血,那碎痕竟融血作碧,散去了裂纹,变得无比澄澈。

微生弥手捧玉锁,放在眼前端详:“宝玉啊宝玉,若真有神灵,何不出来见见我?”

自那以后,他便隔三差五以匕首利刃于指尖取血,滴于玉上,见碎纹玄色渐褪,心中喜不自胜,竟忘了自幼体弱、一身细皮嫩肉向来被微生冯氏养的金贵,不曾有半分损缺。

他忘了疼,以血养了这块玉三年。

坊间常有传闻道,人养玉三年,玉护人一生。

而此,便为一切之始。

“阿弥,改日再约。”

孟春之夜,暗室昏黑,微生弥点起一盏烛火,微光散去层层阴暗,照亮了倚在屏风后男人容颜。

微光渐明,仿佛上一刻在周遭缭绕的琴箫合奏之声仍于屋中无休止回响。

身着天穹色衣的男子起身抱琴,对微生弥浅浅展露一笑,伴着清风朗月离去。

沉香雕镂寒梅抱冰屏风之后立着的暗色身影冷笑了一声。

那人双臂环抱,将方才二人举动尽收眼底。

一双凛眉似廓月弯刀,洒脱轻佻,睫毛弯细,狭长的丹凤眸微眯着,眼下一颗朱色红痣在明灭中忽深忽浅,尽现妖冶。

俊俏鼻骨之下,薄唇似笑非笑,有几分讥讽意味及一闪而过之温情。

男人轻身一动,便能听见一星半点的细微铃声从他发尾银扣上传来,银扣上暗纹生得精致华丽,而圆铃不过指盖大小,看得出佩戴有些许时日,男人时不时盯着发尾看,一举一动足矣觉察他对那铃铛珍爱异常。

须臾时分后,听见浅浅得铃声渐急,玄色衣袂踏着风声消散,男子没了踪影。

微生弥环屋巡视一圈,不自觉将手放在胸口玉锁上,男子却忽地出现在他身后,那如玉般冰凉的指节抚上他的眼,微生弥弯翘的睫毛在其掌中扑朔有如蝴蝶。

男人靠近他的耳,冰冷气息喷洒在他柔软耳垂上,清冷好听的男声响起:“箫声固然好听,夹杂些呕哑嘲哳的东西,便有些索然了。”

微生弥低笑道:“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琴师,哪有你说的那般不堪入耳?”

男人闭上眼,呼吸间闻到对方颈上淡淡的玉兰花香,神色怡然道:“比不上你万分之一。”

微生弥笑叹了口气:“我闻着屋中,醋味正兴浓呢。”

男人自顾自低头轻道:“你送的银铃、你吹的箫、你的一切,皆是这天下最好的。”

微生弥用脸轻蹭着对方说:“钟毓,你也是我的......”微生弥反手抚摸上那人挺翘鼻梁,轻轻摩挲着,“最好的东西……最是脆弱,如你一般易碎。”

钟毓啄了口微生弥爬满桃色的耳垂,轻轻道:“玉碎亦可补......”只看人愿不愿罢了。

“今日怎么自己出来了。”

微生弥轻轻揉搓着钟毓的秀发,那是一头散着玉泽光华的白发。

“为何与程松月走那般近?”

微生弥只摸摸他脸,不回答。

为何?他亦不解,他究竟是不必与一块玉辩解什么。

果然不待他开口,对方摄人心魂的声音又在耳边缭绕。

“月中旬与我去一趟琅峰崖,我想送你一件东西。”

“嗯。”

“还会为我吹箫吗?”

“会。”

钟毓似是很满意他的回答,轻手摩挲着微生弥眉心,轻轻将吻落上去。

微生弥从不曾拒绝他,他倾心养了这块玉三载,人血滋补化形,只有他知。

他为其取名作钟毓,步响银铃是为护脆如卵壳般的他亲手所做……

只是,那个招摇撞骗的算卦先生曾说,他在行加冠礼那一日,必死于非命。

微生弥想到那为命运所桎梏的悲惨结局,便徒生些难言的怅然来:“钟毓,若有一日我死了,你会伤心难过吗?”他声音平淡,没有过多情绪跌宕,似乎只在问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钟毓没有说话,只是搂着微生弥的手渐渐收紧,不断摩挲对方腰间那管白玉箫。

微生弥腰间常携一管玉雕长箫,每每吹响,钟毓便自玉锁户化形而出,钟毓甚爱听此间佳音,他说,那是诞存于人世间所听过最美妙之乐。

周遭弥漫着二人暧昧而炽热的气息,穿堂风顺着敞开的窗棂而入,钟毓轻轻抬手挥袖,两扇窗门顺势关上。

穿堂风顺着敞开的窗棂而入,钟毓轻轻抬手挥袖,两扇窗门顺势关上。

“弥......”

微生弥一把抓住那只白皙而冰凉手,“……”

对方白无瑕的脖颈漫上桃红,那双玉髓般明亮清透的眸此刻悉数为不可控的意识所包裹,瞳孔如赤色之碧。

薄而微弯的柔软之地探寻过每一分他所熟悉而贪恋之地。

热火交织缠绕作涎丝垂落在微生弥唇角,他抬手推着钟毓厚实的胸膛:“入我梦中。”

白发男子闻言将其一把抱起,抬手一扯纱帐钩,桃色罗幔将床榻掩映。

周身亮起青光,男子倏然间化作一小团浮光于幔帐中消失。

东君一笑送**,夜里下起稀散微雨,打在窗外开得正艳的玉兰花上。

梦中,白发男子勾起沾满湿汗的发于指尖缠绕,凝视着那神色迷离的烫红小人儿,忽然固执道:“你不会死……”

“有我在,你会平安无恙。”

窗外玉兰娇香清溢,透过窗纱萦绕于落下的床幔,幔上挂着只护花铃不住晃动,叮当作响,与屋外细雨打在玉兰瓣上节奏一致,后半夜里春雨渐急,将枝头玉兰打得不住轻颤,于月光下一副摇摇欲坠模样。

终是雨停碎花落,天渐明时,枝头玉兰悉数躺落在春泥之中,沾满湿润尘土。

屋中,一身整洁衣冠的白发男子将浑身遍布吻痕的另一男子抱起,为其裹上一件外袍掩去漫身痕迹,再缓步走至沐桶旁,下了温水,轻轻将其放入桶中。

微生弥早已是醒着的,却阖着眼不愿动,钟毓轻轻唤他一声,对方不答。

知桶中人被折腾一夜疲累得不行,钟毓也不再出声,只静静替他清洗身子。

擦洗至下身时,一双原为玉色的眼又蒙上几些豺狼虎豹的贪婪,微生弥预感不妙,猛然睁开眼忙扯开钟毓的手,厉声制止道:“钟毓!我不行了......真不能了,”声色之中满含怨嗔,又夹杂些无力地恳求意味,他小声嘟囔着:“让你入我梦里,也没叫你往死里折腾我......”

这家伙压根不懂一顿饱与顿顿饱的分别。

钟毓低声说:“下次不会了......”又低着头用手轻轻梳过微生弥湿润的发。

一张无害的脸、长如瀑的白发,再配上这句话,若是旁人指定就信了。

“要天亮了,微生弥。”

“我心悦你。”

微生弥的心脏猛然剧烈跳动,如惊动的鸟儿般扑动翅膀,随着不能自已的思绪渐渐高飞远去,他被这突如其来吐露的爱意弄得有些不适。

心悦,心悦?是喜爱吗。这世间有千千万万人言谈爱,可爱究竟是什么?

一块冰冷的玉,怎会通晓情爱呢。

他撇撇嘴道:“你,再说一遍?”

一抬眼,那白发男子早已消散不见。

他像是极轻地叹了口气,眸光渐渐黯淡。

低头盯着颈间那把不再泛着金光而是死寂无声的玉锁,有些怔然。

这把玉锁很奇特,也不知是生来如此,还是旁人动过手脚。自钟玉灵成形之时起,他就发现,钟毓并不能自由出入于玉锁。

那是一次机缘巧合。

微生弥自幼时起便喜爱与玉相关之事物,那支白玉箫千金难求,为外使进贡,彼时正逢微生氏喜得麟儿,乃陛下御赐之物。

最后落到了微生弥手中。

他坐廊下,于月下吹箫,箫声悠扬渐远。

便有鸿光乍现,凉雾缭绕,微光斑驳陆离,一翩翩少年自胸前玉锁中化形而出,似是刚刚被箫声惊动、苏醒一般。

浑身冒着仙雾的少年就静静地听着微生弥的笛声,再是盯着他。

微生弥茫然失措道:“你是什么人?”

那少年摇摇头。

微生弥惊诧地看了一眼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玉锁,正在散发着与那少年周身无异同的光辉,他放下嘴边长箫,试图伸手去触碰那一缕似幻似雾的魂灵。

他始终相信坊间那句,玉有灵,护人一生。

然及指尖触碰,竟是实实存在的。

末春的风竟是带些许燥的,搅得月下伫立之人也觉似是自己热得入了幻境。

少年剑眉星目,神色朗然,那双玉质的淡青色眼眸之中藏着一翁清澈池水,面如玉色却是一头白发,如丝绸般顺滑而长得缠绕作零散一盘,又垂落几些,周身混着柔和的仙光,为那身清浅绸纱晕染一层辉色。

他伸出指尖,点在微生弥的眉心上,似有一阵灵力通过指尖传输,他便透过这一点相连,说出了他诞存于凡俗的第一句话:“微生弥,你的箫声,很好听。”

微生弥竟愣了半晌才徐徐回道:“你竟是……真的。”

一阵微风过境,荡起他满头华发,钟毓直接上前,靠近微生弥的脸,一双玉色眼眸仔细地打量对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彼时钟毓不过是一玉灵所化之物,不通红尘俗世,不懂人情冷暖,不曾尝过酸甜苦辣,亦不知情爱为何物,万事于他皆空,唯一与世间的丝连便是微生弥。

微生弥说:“玉灵玉灵,你因何而生?”

玉灵看着对方神色淡淡道:“三千年,为一不期而会。”

微生弥不敢置信。

三千年?

何故如此漫长……他,竟长眠了三千年?

“可有记忆?”

“不曾有。”

微生弥说:“钟灵毓秀,窈窕谦谦,钟毓这个名字,如何?”

钟毓笑说:“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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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碧
连载中瘦枝空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