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毓跌倒在地,错愕的看着他,一双青玉眼眸中满是哀恸。
后心上的血似暗泉般涌出,渗出的殷红将衣襟外袍通通染红,地上也慢慢积出一滩血水。
“你……为什么?”
“我?”微生弥一把将手中血刃抛至血泊之中,几步上前,忽地又大笑起来。
笑的歇斯底里、疯狂、哽咽……
“这世上不得所求之人多得数不尽,一块灵玉,竟也学起凡人的执著来!”
微生弥一把上前拽住钟毓的领角,将其往前拖了拖,“程松月,是我自幼时起便心悦之人!”他轻蔑的看着对方眉眼,毫不加掩饰:“你可知我有多厌恶你?”
钟毓的脸在对方吐出前一句时便已撑不住,那双几乎放大了一倍的瞳孔里有痛苦、考究,他抱着一丝希望住握住微生弥的手:“不可能……”
“别再碰我。”微生弥语气冷冽,一把甩开钟毓的手。对方像是力气用尽般蔫了,双手垂落身侧,白而细致的眼皮下嵌着两颗枯涩空洞的玉玻璃珠,极像是冷夜雨中飘摇的灯。
“若你心不愿,为何还要与我共赴**?”
钟毓字字句句有如掏心挖肺的质问道:“不是你日日剜肉滴血、为我化形?不是你为我取字钟毓、一遍遍唤我姓名?不是你日夜与我缠绵,说你亦心悦于我,教我一点一点爱上你吗?”
钟毓面色愤慨,脸却白如纸、透如纱,他声音虚弱:“不是你教我……心之所生、情之所钟,世事皆无惧吗?”
烛火明灭,暗室却似无光。
微生弥轻嘲一声:“钟毓,事到如今,你还活在梦里吗?过去数年,只是你南柯一梦,我做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活着!!”
钟毓目光散乱,南柯?一梦……心似被裹在万千根烙红的铜丝中反复绞杀。
再抛至污泥之中,残忍践踏。
活着?
他不懂……
“看在你这般死心塌地的爱我,甚至不惜将玉心交予我的份上,在你魂飞魄散前,我便让你死的明白些。”微生弥眼里满是冷戾的怜悯。
他忽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我出生时,母亲便请过巫师替我算命——七杀命格,那巫师说,此子十二必死。”
“唯有一法可解,便是琅峰上千年不谢的古树。他说,古树汲取日月精华,三千年结一玉魄,玉灵已然将近化灵成仙的境地……事难全美,若取我的血滴上,助玉魄除煞渡灵,与其以血为盟作契,定下轮回不灭之缘,则可得其灵气,借其仙命解死命。”
解死命……
“所以当年琅峰之上,是父亲以我血作引,再一把将我推下!为的便是赌这一把。若是不得玉灵显神庇佑,我亦时日无多,这是我唯一活命的机会了。”他的眼里有昭然若揭的野心。
他靠近钟毓,以居高临下的视线俯视:“你因承了我命格中的煞气,玉面具碎,化作青玄异色石。而母亲,将异色石锻冶作一把困灵锁,”说着低头取下胸前玉锁,“不错,正是这只,它可将玉灵永生永世囚于玉锁中,不得背弃血契,世世守护在契主身侧。”
“你以为我为何委身于你?这只不过是一场豪赌,赌赢了,我便有了活路。”
钟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凌乱的发盖过他半张脸,如同死了一般,“别说了……你别说了!”他声音轻得不行,可微生弥偏要撕开伤疤,像是越用力折磨对方,便越能教自己开心般。
“可笑的是,你竟还真就心甘情愿地护我身躯,替我挡灾挡煞?就算没有这玉锁,你怕也是不会走的吧。”
钟毓抬起眼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苍凉,其中有绵长而幽深的恨。
微生弥笑了:“你可是要问我,为何还留你在身边这么久?”
“我自十五起,便知晓这一切——我命中还有一大灾须靠灵玉来挡,躲过此劫,方可平安百岁。”他转身侧躺于椅塌上,一只手撑着半边脸。
“程松月与我自幼相识,我早已经心悦于他……至于你?于我而言只是清白纸上一点污墨。”
钟毓早已经听不下去,顺着虚脱的残破身躯躺在血泊中,眼睛阖着,再不见那明澈青玉色,唯有眼角滑落一滴带血的湿润。
凡尘之人都是这般贪婪自私吗?
原是从一开始,就是有心而为。
原来,他只是一件为微生弥所利用、随时可弃的器物……
无用之时便可弃之如敝履!
“如今劫已度,”微生弥取出方才那根玉簪,“也不必留着了。”他轻笑一声,当着对方的面伸出手将那玉簪握在手心,再是手心朝下,松开了五指。
玉簪直直落地,地面响起一道清脆碎裂声,于是那支成色绝佳的簪子分崩离析、碎作无数节,钟毓痛苦的闭上眼,好似那碎物落在了他腐烂伤口上,反复凌迟他的心,教他只得在对方手上苟延残喘。
而破碎的玉簪,此时竟泛起浅浅仙光,化作两缕浮光,一缕往钟毓渗着血的后心飞去,另一缕停留在已然疯魔的微生弥眉心。
微生弥的的袖中忽地冲出一只灼华,便是钟毓叫他带回来的那只。目光何其贪恋,灼华冲至钟毓后心,细细的嗅了嗅那团渐显的浮光,那团光中便化出一小点飞入它口中。
随后灼华晶莹的小身躯化作人形,是位少年模样,扎着微竖立的马尾,着一桃花衫,将钟毓护在身后。
后来灼华少年对钟毓做了些什么,他已经看不清了……
另一边,几乎是浮光与他眉心触碰在一起那瞬,那道微弱的光芒迸射四散开来,化作千万只幽梦蝶将他包裹住。
他被那一缕浮光击中,几乎是一瞬之间,倾倒在地。
意识开始混沌……
他好像做了一场梦,犹似庄周梦蝶,竟不知是那蝶飞入了他梦中,还是他入了蝴蝶的梦。
唯看见一点点蝶翼扑闪而留下的银色轨迹、听见蝶翅颤动振出的声音。
……
“公子啊,您还真就是个薄幸客……”
“你这魔头,在世间为祸五百年,如今竟还敢明目张胆于我辈面前现身,今日我众仙在此,必尽全力诛杀你!!”
“若你仅是一只魔,本仙定当饶你一命,可你双手沾满鲜血、屠戮生灵,手下亡魂之多,以至天道不容,又教人间乱了数百年之久……你今日,注定是活不成了!”
“你究竟是谁,为何生着一张令我那么熟悉的脸?却又觉得你很陌生……”
“哈哈哈——公平?这世间哪有公平二字可言?有人生而不染尘俗、高坐于十二天上瑶宫阙,是三界仙风道骨的谪仙。可有人生来便是魔,魔族生而残暴不仁、嗜血成性,存活于世间就是为了要挑起三界纷争、众生厮杀,他们不曾有机会抉择,你说公平?天道谈何公平!!”
“你这样的人,就该永生永世堕入地狱!活着便日日待应不得好死的那一天,死了就该永世不得超生!!”
……
还有疼,被一剑刺穿心脏的痛感。
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纷纷涌入他脑海中,挤得他头痛欲裂、痛苦不堪——他仿佛回到了起点,而脑子里,却有无数个轮回所承载的记忆。
他猛地睁开眼:“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耳边传来一道娇柔女声,他不解的抬起眼眸,见一女子欲要上前触碰他,他即刻站起,避开那只手。
女子也是一脸茫然,转而又赔起笑脸来:“奴家明白了,公子是想与奴家玩些不寻常花样吧?奴家这就配合公子。”
见女子一脸媚态,他不禁皱起眉头:“你是谁?我这是在哪?”
女子亦有些讶异,她试探性问道:“公子?您不记得巧儿了?这儿是醉香楼啊。”
这下遭了,这阔少爷怕不是昨夜在塌上玩过了,疯了吧?
他深感不对劲,用手抚摸额角,走至屋中案台旁,瞥见一枚铜镜,镜中之人的容貌,与自己大相径庭!他不觉将眉心皱的更紧。
他不是在弱冠那一夜、于府中小睡了一会吗?为何会身在此地?他的头愈发胀痛,似有些记忆缓缓涌上来。
他可以清晰笃定,这具身躯,绝非是他的,他天生病弱,五指皙白且不曾做过什么重活,平日里亦与旁的世家公子不同,他从不习武,而这双手上,竟生着些陈年旧茧。
“你是巧儿,”他故作淡定的“询问那女子,那女子竟有些畏惧的看着他,“本少爷想起来了,你不必害怕……”
巧儿缓缓吐出一口气:“公子,那咱们,还接着吗?”
接着?他低头一看,自己凌乱不整的衣衫……!!?
半敞着的中衣,肩头还有女子留下口脂的香吻痕迹……荒淫不堪!
这原主当真是放浪……自己清白二十了载,也就栽在钟毓一人手里过,如何会来秦楼楚馆这等烟花之地?当真是□□……
钟毓……对了,钟毓呢?
自己已经有许多时日不曾见过他了,自上回自琅峰归府后,便约莫这一旬不见那人,如今自己魂在此身,那玉呢?玉该在何处……
他回过神来,对面前女子淡淡道:“不必了,本少爷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去寻本爷的随侍讨些赏赐便是……”
巧儿顿时两眼生光:“多谢公子——”于是搔着垂落的散髻、唱着烟花小曲儿、扭着挺翘的美臀,缓缓离去。
好在自己喜欢男人,瞧着那美娇娘甚感无趣。
他茫然无措的坐着,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还有那些梦境,那些如同真实发生过的每一重梦,那个人并不是自己,却为何为万人所唾弃?
梦里,他看见那位男子被一剑刺穿心脏,在那捅出第一剑的另一男子消失后,众仙手执仙剑,化作数以计千的剑阵,剑阵一拥而下,将其已然残破的身躯刺穿……
那穿心之人的眼眸,是混杂着玉色的青,干净澄澈,除却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外,就好像那个人的眼睛。
他想,死于剑阵之下,那必然很痛吧?万幸不是自己。
可那个人,会是谁?
他带着百思不得其解的疑虑走出醉香楼,在对面南风馆里,走出一位衣袂飘飘的男子,男子身着玄衣、眉眼带笑,似是故意撩人心弦的看着他。
嘶,原是该去对家啊。
他深深地瞥了那男子一眼,对方竟公然投以一放浪宣淫的眼神,色胆包天!若是钟毓在,定教这人吃不了兜着走!!
他凭着记忆摸索回一处府邸,抬眼一看,大门前牌匾上用金色字迹书写着两个大字,谈府,那不错了。此地名为蜀郡,这具身体的主人名作谈渊,乃是当地富商之子。
“谈渊,若我当真占据了你的身躯,那么我的身躯现在何处?而你,又去哪了……”他小声嘀咕着,全然不觉府中仆从已将大门敞开。
那中年男子上来便揪着他的耳朵往里拽,身娇体贵的公子哪遭过这等一归家便送上来的“盛情款待”,他这一生受过最大的苦无非是病痛,他母亲对他更是打不得骂不得的捧着,经对方这毫不收敛力气的一掐,当即疼的嗷嗷叫起来。
男人扯着他耳朵往里走:“你这竖子,终于舍得回家了!?教你让你娘一天天担心你,你个臭小子,”对方特意将声音压低:“日日去那些个烟花柳巷之地,当真是丢尽我谈家的脸面!你可千万不能让你娘知道!!否则你爹我就完了。”
他于疼痛中抽空抬眼端详对方一眼,想必这个男人便是谈渊的亲爹谈庄了,瞅这小子就没被他爹少掐过,想着想着对方又出声道:“怎地?今天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不装傻卖乖了?你这臭小子。”
卖乖……这谈渊怕不就是一纨绔。
“爹,又怎么了,你怎么惹我娘了?”他凭着过往脑海中谈渊与谈庄的对话方式,试探道。
“屁,跟你老子我有什么干系?宁州有一李姓商户,欲要与咱们家谈生意,特地派李家七公子李灵远赴蜀郡,你娘想磨砺磨砺你,让来做这桩生意,与李公子对接。莫要整日无所事事流连花间,这偌大谈府以后还得由你接手,听着了没竖子!”手上劲道又重几分。
他疼的嘶了一声:“知道了爹,你快放手吧!”
二人站立于前堂,谈庄顿时收手,整理起仪态来,已然年过不惑,又是一地商人,却日日爱将自己拌作个文人模样,却也是因为这长脸生得不似别地的富商那般,生个油腻浮肿的面孔,一身锦衣玉鞋庸俗不堪。
才至于他第一眼看在铜镜中窥见谈渊的模样时,心中感叹这是张生得俊秀的脸。
“李灵已经到了,你却迟迟不归家,你娘能不生气吗?她正在前厅待客呢,你速速去将这身沾满酒气的衣衫换了,再到前厅迎客。”
他回应了句好,便凭借谈渊略残缺的记忆往其住的偏院摸索去了。
穿过府中假山群直直掠过廊道,走过清池,入眼是一间别致小院。
谈家不愧是蜀地数一数二的富庶人家,单这一间别院,都快赶上王府规格了,他推门而入,于屋中环顾一圈,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看了眼谈渊的衣桁,其上挂着各色华丽衣衫长袍,皆是些艳丽颜色,他一首扶额,笑得有些无奈。
谈渊这个人穿衣打扮真是庸俗……丝毫不比他那朴素老父亲半分。
最终目光落及一套香妃色衣衫上,这件已然是花花绿绿中最素的一件了,他毫不犹豫的套上,转头瞥见案上一只木匣子。
这是何物?
他走上前去,将目下拿起,打量好一番。
该死——竟是上了锁的!谈渊将钥匙放哪了?为什么他想不起来。
“少爷,老爷命奴婢来催促少爷速速赴宴。”
罢了,将事情处理完再细想也不迟。
他以往常习惯,在腰间配了只兰草香囊,便赴往宴会。
宴席之上,谈渊高坐主位,旁坐一生得毫不艳俗的女人,女人高挽一随云髻,云髻上簪一青玉步摇,左饰一淡色瑶花,仅此二件面首,却将她衬得端庄秀丽,有大家之风。
此人想必就是谈夫人了。
“爹娘,儿子来迟了。”他落座于自己位上,视线一转,眼里有几分讶异。
对面坐着的人竟是今日从南风馆走出的玄衣男子。
如今定睛细看,男子生着一张不入凡俗、干净出尘的脸,面上看着有几分冷冽,全然不似方才南风馆前的模样。
尤其是那双眼睛,让他太过熟悉……却如何都想不起更多的事,那双眼,究竟在哪见过。
谈夫人祥和道:“阿渊,这位便是李七公子李灵。”
李灵?就是他?怎会这般巧合,这李灵竟是一好男色之徒……
他转过神来,起身向对方作了一揖。
李灵亦礼尚往来起了身:“谈公子不必多礼……李某见公子腰间配有香囊,可是喜欢侍戴?李某自宁州带来不少上等的香料,大多是锦官城没有的,愿谈公子喜欢。”
“多谢李公子,教你破费了。”
李灵又举起一杯酒,笑看着他:“谈公子,在下敬你一杯!”李灵眼眸明亮异常,只有他看懂了那人眼底的波光潋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