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清平,末代王朝一个格格不入的右丞相。
别的官员贪污**,他偏偏清正廉洁,两袖清风;土豪地坤妻妾成群,他偏偏独钟一人,生死相随;满朝文武都是些欺世盗名,没有真才实学的花架子,他偏偏是凭借真本事考上来的。
连百姓自己家送来的几个鸡蛋都不肯要。皇帝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其他大臣就更不必说了,弹劾的奏章犹如雪花般一封封呈到御前。
简而言之,上至天子下到百官,他得罪了个遍。
这样的性格也注定了,他不会有个好结局。
实则不然,他为家国天下做了大半辈子事,最终却落得个一杯鸩酒,客死他乡的下场。
就连前来的黑白无常都怜悯地问单清平“你可曾后悔?”
他却斜睨了它一眼,斩钉截铁道“不曾。”
单清平并非死鸭子嘴硬,他是真的觉得值得,因为他无愧本心,就算是下到地府见了那些叔叔伯伯们,也不会羞得抬不起头来。
单清平没有父母,据村里人说,他初到此地是一个寒冬腊月。当时他大概刚刚满月,身上裹着襁褓,被丢在距离村子不远处的雪地里。
是路过跛子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嚎哭,才把人抱回了村子里好生照看着,顺带放出消息,寻找单清平的父母。
一连好多天过去了,寻人告示却仿佛石沉大海,了无音信。
年纪尚小的单清明吃了那么久糟糠,又饿又难受,自然不乐意了,开始没日没夜地大哭。
跛子慌了手脚,又没什么钱,养活自己都够呛,想让单清平吃饱穿暖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便去找村长商量。
村长想着孩子也不能就这么饿着啊,于是和几家妇女一合计,决定收留单清平。
所以单清平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昨天在鲁伯家里过夜,被蚊子咬出好几个大包;今天去村东头的王婶子家吃饭,和她的两个儿子争着抢着碗里那点可怜的肉沫;明天就能穿着刘婆婆缝好的新衣服上街玩儿去,还要叫上几个同龄的孩子,斗蛐蛐,抓虾子,打桑葚,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等到了年纪,单清平也被长辈们凑钱弄到了学堂。
但或许老天爷觉得,轻而易举的成功过于理想,故事须得有曲里拐弯的转折,贤臣要先‘误入歧途’,再‘幡然醒悟’,才足够精彩,吸引看客的眼球。
单清平刚开始是不肯好好读书的。三天两头跟着调皮的大孩子一起逃学,不论夫子如何吹胡子瞪眼,长辈们怎样苦口婆心,滔滔不绝,也只是白费力气。
因为他们这群野惯了的孩子,就像树上窜上窜下的猴,即便上一刻才认完错,下一秒也可以接着再犯。
十二岁的单清平惬意地躺在树梢晒太阳,看着树下刻苦钻研的学生们不由升起得意洋洋的想法。
读书有什么用?他嗤之以鼻地想。
我又不会做官。
“你们以为自己读书是为了应付夫子,应付父母亲长的吗?!你们错了,读书是为了给天下人谋福,是为了将来不再有战乱,百姓不受烽火狼烟的侵扰......”
思及夫子之前唾沫横飞的话,单清平更是被激起了逆反心,
谁要管天下人的事!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还不如多学几道菜,做个好厨子,上镇子里能赚不少钱!
单清平一边想得乐出声来,一边猜测晚上会到谁家吃饭,又会做哪几道已经吃到麻木的菜。
眼见着天边染开了浓墨重彩的深紫色,单清平便知道快要下学了。他舒展了腰背,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刚准备跳下树去,却忽然地听见室内传来朗朗读书声。
应该是夫子在带学子们巩固今日学习的文章。
单清平那两三个比较熟悉的少年还没出来,于是乎他也不着急走了,双手撑着树干,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起来。
十几岁的少年声音清脆干净,仿佛抽出新芽的树木般散发勃勃生机。
满腔沸腾滚烫的热血,都化作一行行文字高声念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那一刻,夕阳的余光分毫不差地落在单清平眼中,将他的瞳孔染成浅淡的棕色。
单清平下树的动作一僵,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他痛呼一声,却也顾不上检查伤势,便一瘸一拐地爬起来,眼里闪动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犹如星辰,好似萤火,却又像极了那长街尽头的万家灯火,汇聚成一片闪闪烁烁的光点,随即在眼里燃烧成一种名为少年意气的熊熊烈火。
屋内的夫子听到动静,刹那间冲了出来,粗糙干裂的手指指着单清平的鼻子,气急败坏地吼道“单清平!你们几人逃学我也忍了,如今居然得寸......”
“夫子我知错了。”单清平飞快地道,他眼神炽热地望着夫子“日后我一定勤勉读书,缔造一个繁荣盛世。”
夫子明晃晃的不相信,但是让这小子安生一会儿他求之不得,便顺着他说“这不仅是你的愿望,也是千千万万读书人的愿望。父子相信,你会成为一代忠臣的。”
单清平闻言感动得五体投地,立即发誓报效国家,护佑黎民。
少年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小小的一方院落回荡,起初所有人都没有放在心上,以为只是孩子的一时兴起,和少不更事的天真单纯。
谁都没有料到,单清平一直将这番话牢牢记在心里,将它镌刻在灵魂最深处,锻造成永不腐朽的石碑。直至它穿过了时间的缝隙,随着轻柔的微风,拂过了数十年后,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深纹。
从那之后,单清平突然变得与往日截然不同,说是换了一个人也不为过。
他清晨天还没亮就起来读书,读到饿了就把前一天晚上没吃完的馒头啃掉,渴了就吞几口自己的唾沫,不到实在忍不下去了,是不会去茅房放水的。一个人恨不得掰成八份用,反正就是不肯从椅子上挪动一分一毫,仿佛长在上面似的。
昔日的伙伴不信邪,几次三番去找他。
“清平,城里来了好几个异族商人,带过来好多新鲜玩意儿,你去不去看看?”
“不了,我还有篇文章没背熟。”
“单清平!我娘亲新晒了好多果干,可甜可好吃了,你要不要来我家?”
“夫子说要温习的功课我还未完成,你们去吧。”
“据说吴家大儿子刚娶的那个新娘子可好看了,要不要一起一睹芳容啊?”
单清平哭笑不得,提醒道“我就不去了,今日还要去请教夫子不懂的问题。你们也小心着点儿,这种事情少干,小心吴叔拿棍子把你们轰出去。”
豆芽菜似的小孩顿时蔫儿了,他不高兴地问“你最近这是怎么了?都不和我们一起玩儿了,莫不是感情淡了,还是瞧不上我们这些功课差的?”